從劍閣出來, 已經是巳時末,那冷冰冰的太陽懸掛在中天,外頭等候已久的首座、長老與夫子們, 無不向周滿投去或好奇或審視的目光, 想必是在思考到底什麼事,能讓望帝與她談了這許久。
但周滿向他們略一頷首, 便走了過去,隻對金不換與王恕道:“走吧。”
三人結伴下了劍頂。
那狹窄的鳥道上也早覆滿了雪,越發顯得險峻。王恕修為粗淺,昨天上來時還勉強可以,如今步履不免艱難。周滿與金不換便一人搭了一把手扶他, 一道往下走去。
道中隻聞積雪在他們腳下發出的輕微咯吱聲響, 除此之外,竟顯得格外安靜。
周滿搭垂著眼簾, 心中並不輕鬆, 走到中段, 才問:“你們不問我進去談了什麼嗎?”
金不換道:“望帝陛下既隻叫你入內說話,就是不想讓旁人知道。”
王恕則看她一眼:“我們問,你便會說嗎?”
周滿心想,她與望帝商議的是接下來如何對付張儀,約定過幾日還要細談,事關機密。
她道:“當然不會。”
但……
周滿轉頭看向王恕, 隻見此人神容沉靜、眼眸清明, 忽然生出幾分狐疑:“不對啊,喝了一晚上酒,你怎麼還如此清醒?”
金不換也陡地反應過來:“是啊,你不從來一杯倒嗎?”
王恕先是靜默了片刻, 考慮了一下後果,然後才如實道:“我先服了半枚醒酒藥。”
金不換:“……”
周滿:“……”
天底下怎會有如此離譜之人!昨晚上不是他主動說想喝酒的嗎?先服醒酒藥再喝酒那跟沒喝有什麼區彆!
饒是他們早在分鍋社那回就已經見識過他這招,這時也不免氣了個倒仰,齊齊無語,下山的一路上自然忍不住罵罵咧咧。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數落泥菩薩。
金不換說:“喝酒先吃醒酒藥,你什麼毛病?以我們的人品,難道會趁你醉了,就把你拉出去賣了嗎?人和人之間就不能多一點信任?”
周滿說:“喝酒就是圖一醉。人才活幾天?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沒了。等躺到棺材裡閉上眼睛一想,這輩子竟連痛快的時候都沒幾回,心裡難道不會遺憾嗎?”
金不換隻是半真半假的抱怨,並無什麼責怪之意,王恕並未往心裡去;然而周滿挑著唇角似笑非笑,言語輕巧,卻是正正好打中了他心中某個隱秘的角落——
是啊,已不剩下幾天好活,為何還如此隱忍克製?
連死亡他都不再畏懼,天下還有什麼事是他不能做、不敢做?
王恕慢慢笑起來,竟是認真對他們道:“謝謝,我知道了。”
周滿卻深知此人性情是如何刻板謹嚴,隻當他這話是禮貌敷衍,半點沒往心上放。
唯有金不換,隱約察覺到什麼,若有所思地向他看去。
這時已近中午,大雪雖然早就停了,可一夜之間萬山飛白,又兼妙歡喜昨天連夜回去,學宮之中難免人人猜測,各有議論。
幾個時辰過去,張儀破涼州的消息早已傳開。
周滿與金不換、王恕回到東舍時,餘秀英、霍追等人正站在院中談論此事,連本該在西舍的周光、李譜,甚至齊州儒門那作書生打扮的孟述都在。
李譜前麵不知聽了什麼,臉色震駭:“你的意思是,這一場大雪,竟然是因為那張儀與日蓮宗宗主交手所致?”
孟述臉色凝重:“若隻是蜀中大雪,勉強還能說是物候異常,可這一場大雪不止限於蜀中,而是席卷天下。便連隔著東海的瀛洲與最南麵的你們南詔國,都為大雪覆蓋。我儒門中各位長老都觀過天象,絕非尋常。”
霍追皺緊眉頭:“能在如此大的範圍內引動天象變化,也就當年武皇逆轉天時強令百花冬日盛開堪與一比了。這什麼張儀,修為難道也能與封禪證道的帝主比肩?”
餘秀英卻問:“那涼州劍印豈不已經沒了?此人與日蓮宗尉遲宗主交手,又是什麼情況?”
孟述搖頭:“無人得見。隻聽說,尉遲宗主從主峰下來時,竟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其情狀,有些、有些……”
餘秀英眼皮一跳:“豈不與當初陸君侯相似?”
孟述無言點頭。
眾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李譜身上雞皮疙瘩都出來了,嘀咕道:“這人究竟什麼來頭啊?以前從沒聽說過有這麼一號人。難道是什麼隱世閉關多年忽然出世的高手?可我要有這麼厲害,何必還選什麼聖主輔佐?我自己當不好嗎?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孟述冷不丁道:“敝門有一位師叔,說此人或從長生國來。”
眾人齊齊一愕:“什麼?”
周滿這時剛走到廊下,聞言也不由得腳步一停,看向孟述。
孟述見著眾人的反應,卻不由奇怪:“你們從未聽說嗎?”
餘秀英沒明白:“什麼長生國?”
孟述道:“相傳上古有不死之民,居於長生之國。我輩修士修煉,若能至大乘期圓滿境界,經曆天人五衰而不死,便有機會得道成仙,長生不死。既已長生不死,便能去往長生之國。有傳聞說,海上那些蜃景,都是長生國中的景象。”
周光聞言立刻到:“我小時候也聽漁人講過這個故事!”
蜀中這邊眾人,頓時齊齊無言。
餘秀英道:“我還當是什麼呢……你們齊州、瀛洲,一者臨海,一者本就海中,乃一島嶼,偶見海市蜃樓,當然都傳神仙住在海上。換到我們蜀州,山高林密,都說神仙居於山中洞天福地,可這麼多年來哪裡有什麼發現?修士修行不過增長修為,暫延壽數,千百年來哪位大能修士真得道成仙了?唉,再厲害終究不過一抔黃土……”
話到末尾,已有幾分興歎。
眾人也想起古往今來多少大能修士,生前縱然呼風喚雨,死後也隻得長埋黃土,再想如今六州劍印已失其五,蜀州竟成為天下最後的屏障,不免心中戚戚。
周滿則想,學宮諸位夫子與蜀州各門的首座長老,此刻正該在劍頂上,與望帝商議對策吧?
餘秀英說完,卻是轉頭就看見了他們:“你們回來了?”
金不換笑著上前:“劍夫子親自來信催促,說劍台春試籌備在即,我跟菩薩不回來倒也罷了,要不把周滿給他帶回來,怕不是要被他扒下一層皮來?”
誰不知道這一屆裡劍夫子獨獨對周滿青眼有加?
眾人聞言,向周滿一看,都笑起來。
明月峽一役,在場之人除一個孟述外,都有參與,自然也不問他們為何告假那麼久,如常同他們寒暄。
唯獨孟述,擰著眉頭,陡地問了句:“以如今的形勢,劍台春試當真還能如期舉行嗎?”
先才還浮著幾聲笑的院中,突然變得安靜下來。
眾人豈能不明白孟述的擔憂?
張儀既奪涼州劍印,必向蜀州而來。這一場飄搖的大雪,便好似他派來的信使,向天下宣告著他的行蹤。
舉世的目光,已因這一場大雪,悄然聚向蜀州。
學宮中雖然一切如舊,卻也不免i流言四起。
諸位夫子上得劍頂議事,直到次日清晨,才從上麵下來,隨即便發訊通傳眾人立刻前往參劍堂。
周滿與東舍諸人一同趕到時,參劍堂內外已有不少人到了,尤其是那些通過小擂台選出的旁聽生,來得最早,幾乎都已到齊,隻不見趙霓裳。
周滿不覺奇怪,正自遊目找尋。
這時卻忽然見得那些各堂仆役、執事出身的旁聽生,向她身後一看,麵容齊齊一肅,低下頭去。
於是周滿轉頭,就看見了那姍姍來遲的一行人。
宋蘭真剛上台階,正徐步行來,麵容比之昔日的淡靜和善,似乎多了幾分清冷,唇畔也不見什麼笑意。顯然明月峽一役對她的影響還未消散,整個人看上去竟跟冰雕雪堆似的,有種離人很遠的感覺。
宋元夜與陸仰塵自是在她身旁。
趙霓裳隨侍在宋元夜身後,是跟著他們一道來的。
周滿一眼就看見了她。
但與此同時,宋蘭真也看見了周滿,腳步頓時一停。
隔著這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二人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