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劍堂內外,忽然暗流洶湧,誰也不再說話。
直到岑夫子、劍夫子等人的身影出現在參劍堂前——
誰能想象,明月峽一役屠沒世家上百精銳修士的“罪魁”,如今倒有大半在學宮之中,不僅與他們一道站在參劍堂內,甚至還立在參劍堂上!
陸仰塵麵容已是一片冷峻。
宋元夜也不禁大皺眉頭。
但宋蘭真隻是麵無表情,收回了與周滿對視的目光,當先走入堂內。
周滿也若無其事一笑。
——至少在這座學宮裡,哪怕有血海深仇,將來必要鬥個你死我活,今日卻依然還是同窗,大家都裝得好像從未發生過什麼一樣。
旁聽生立在兩側,其餘人則各自落座。如今的劍首還是陸仰塵,次則宋蘭真,原本位列第三的妙歡喜尚未從涼州返回,所以位置空著,再往下才是周光、孟述等人。最後挨著門坐的,毫無疑問是周滿、金不換,與一個仍隻能在門外聽劍的泥菩薩。
岑夫子與諸位夫子近來,各立堂上,環顧得一圈,卻是半句廢話也無,徑直道:“今日召集大家所為何事,想必諸位心中已有猜測——明年一月廿二,劍台春試將如期舉行!”
眾人頓時驚訝,畢竟如今蜀州不比以往,在張儀隨時都會到來的陰影下,學宮竟不全心研究防禦之策,還要分心籌備春試?
隻有周滿心道一聲,果然如此。
以她前世所知來看,劍台春試必然如期舉行,否則那位神都公子何以能在白帝城取得冷豔鋸,並在回神都後剔去她的劍骨?
岑夫子並不理會眾人各異的反應,隻如常續道:“春試為期一共十日。天下所有元嬰期以下、骨齡三十年以下修士,皆可參與。齊州稷下學宮、中州嶽麓書院,神都伊川書院,將各派弟子前來。我劍門學宮則按慣例,並不點派,凡有意願者,三日內將名帖投至排雲樓皆可。”
堂中於是有私語之聲。
岑夫子則一揮手,堂中便忽然掛下一幅古畫。
但見畫上墨跡暈染,濃淡相宜,一江湍流漂著輕舟一葉,向前淌去,兩岸則是奇峰高出,彩雲縈繞,一座巍峨古城便在雲間隱現。
有人立刻辨認出來:“白帝城!”
岑夫子點頭:“不錯,這畫中所示之境,便是白帝城。此次劍台春試,也是你們的結業考試,不拘使用什麼法器,凡在規則以內皆可。排名前十者,各得墨令一枚;最終位列劍首者,能得兩枚;憑墨令,便可進入白帝城畫境。”
前麵幾句,早幾個月劍夫子已經講過,並沒有什麼稀奇。
但在聽得“劍首”那句時,周滿一揚眉,心中已犯了幾分嘀咕。
顯然在場有人與她同感。
李譜掰著指頭,小聲道:“劍首也不過才多得一枚墨令麼?”
這話跟自言自語差不多。
岑夫子往下看了一眼,本沒有計較,怎奈旁邊不遠處還立了位劍夫子,脾氣本就不好,一聽是李譜張嘴,火氣噌噌往上冒:“自那王玄難誅殺白帝之後,白帝城畫境關閉已久,旁人想進都進不去。普天之下也就望帝陛下手中還剩了這十餘枚墨令,你還想要多少?”
李譜嚇得一哆嗦,當即噤聲,
周滿立時慶幸,還好自己隻是心裡想想,並未說出口。
劍夫子見李譜把嘴閉上了,這才與岑夫子交代了幾句,又一道離去。
他們走後,參劍堂才熱鬨起來。
有熟識的都討論著要不要去投名帖,又何時去投名帖。
隻有周光無門無派,所知不廣,還有些細節不太明白:“白帝城不是一座城嗎?可畫境又是怎麼回事?”
李譜在邊上,見劍夫子已經走遠,才鬆了口氣,這時便詫異道:“你連這也不知道?”
周光茫然。
李譜道:“白帝城是一座城,人們的確居住其中,但這座城從來不曾真正存在於世間,乃是一座虛幻之城、畫中之城,隻存在於畫聖筆下。”
周光詫異:“筆下?這座城是用筆畫出來的?”
李譜點頭:“自然。”
周光覺得不可思議:“筆怎麼能畫出一座城來?”
餘秀英從旁邊經過,笑道:“尋常的筆當然不能,可若是杜草堂的‘神來之筆’,再配以謝疊山臻至化境的丹青之術,自然是想畫什麼,就有什麼。”
說到這裡,卻是向金不換和常濟看了一眼。
兩個杜草堂門下,皆垂眸不語。
周光見了不免奇怪:“又與杜草堂有什麼關係?”
餘秀英卻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了。
還是霍追不在乎,隨口道:“多少年前的爛賬,又不是沒人知道,有什麼不能說的?”
眾人都向他看去。
霍追便一指常濟:“當年畫聖謝疊山,還隻是他們杜草堂一個普通弟子,出身於丹青世家。可此人偏偏天生雙眼有疾,不能辨五色,隻識得黑白,學不了丹青之術,所以才被送入杜草堂,倒正合學詩書之道。他生性聰穎,無論詩還是書,皆得妙道。沒過幾年,便被杜草堂前任首座,選為了秉筆人。杜草堂與其他幾門不同,首座修為雖也不低,但所轄一般是門中瑣事,唯獨秉筆人,修為絕高,正所謂‘秉筆直書’,須一顆極正極烈之心,乃是杜草堂第一等的要位。秉筆人所秉之筆,便是傳說中的‘神來之筆’。”
旁人自是隨著霍追一指,看向了常濟。但周滿與王恕聽到此處,卻是都不動聲色,看向金不換。
前不久望帝在劍頂上詢問他的那句話,他們都還記得。
金不換一手背在身後,捏著那柄折扇,臉上好像並無什麼起伏波動。
霍追則續道:“杜聖有言,‘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此筆便是杜聖當年微末時寫詩所用,後來與那時已負盛名的青蓮劍仙會晤於神都,還曾於醉中將此筆借給劍仙暫用賦詩。此筆遂染兩位先賢文氣,自杜聖以詩封聖後,便擁有莫測之威能,為後世稱作‘神來之筆’。隻有杜草堂選出的秉筆人,方能使用。隻可惜……”
周光下意識問:“後來呢?”
霍追聳肩,似乎也為杜草堂不值:“沒想到,謝疊山雖入杜草堂,心內實則一直係著丹青之道,終不肯放棄。一日,竟攜了神來筆,不告而彆,雲遊天下,後來才封了畫聖,位列於‘四絕’之中。但神來筆,也再未歸還。杜草堂從此以後,也就再無秉筆之人。”
常濟這時也向金不換看了一眼。
周光終於聽明白了:“所以這白帝城之所以被稱為畫境,便是因為此城乃是畫聖以神來之筆畫出……”
霍追點頭:“當時他與白帝交好,乃是摯友。不過再後來白帝入魔,二十年前被天下正道圍剿,謝疊山也與其一般,死在道陵真君王玄難劍下。”
周圍頓時起了一片籲歎之聲:“一座白帝城,埋葬了當年多少英豪?聽說後來就連王玄難自己都未能幸免於難,不知怎的,與巫山神女妙頌一起,殞身於城中……”
李譜則兩眼放光地盤算起來:“等等,那這白帝城中,除了天下第一截劍以外,還可能有這支傳說中的神來筆?”
眾人齊齊翻他一個白眼。
周滿其實已經沒有聽了,早在他們說起“王玄難”三字時,她便想起了那位神都公子:劍台春試,事關白帝城畫境,此人總該要露麵了吧?
王恕立在邊上,卻是神情忽寂。
唯有金不換臉色如常,似乎完全沒將這些聽聞放在心上,隻問他們:“你們投名帖去麼?”
周滿回神,走到外間,卻是帶了幾分思量:“劍台春試,你要參加?”
這可和金不換素日放浪形骸的性情不太符合。
金不換自己也知道,玩笑般道:“參加一下又不吃虧,湊個熱鬨嘛。”
周滿深深看他一眼,沒往下問了,隻轉頭向王恕:“菩薩……”
但話音還未落地,已看見後麵朝自己走來的那道身影。
宋蘭真從參劍堂出來,正好要從他們旁邊經過。
隻不過剛走到周滿麵前時,她便停下了腳步。
周滿笑笑問:“宋小姐有何見教?”
宋蘭真平靜得很:“見教不敢當。不過師妹仙人橋上那句話,確實令蘭真受益匪淺。是以投桃報李,今日知道個消息,也想告知周師妹。”
周滿貌似好奇:“哦?”
宋蘭真便道:“張儀破涼州,天下大雪,已驚動了王氏正在終南山玄都壇上閉關的苦海道主。大公子王誥自上次生辰宴收了師妹所獻的人頭後,便昏迷不醒。聽聞道主出關還未半日,已將其救活。”
周滿尚未如何反應,邊上的王恕已陡地蹙起眉頭。
宋蘭真淡淡道:“不久後劍台春試,想來周師妹不會太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