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換想,自然是出了一些事。
以往他對趙霓裳的性情其實不喜,尤其是她當初主動求援,在他看來是拉了周滿下水,將周滿置於不利之地。然而如今,卻好像沒什麼大不了了。連帶著迦陵頻伽的事,也覺她做得並無不妥。
人都是慢慢被逼著走上某些路的。
金不換道:“改日再同你說吧。現在棘手的還是泥菩薩,學宮裡不見人,傳訊也不回。難道真是上午和你吵完架,生氣了,躲起來不見我們?”
周滿心道,不至於生氣到這地步吧?
她初時沒當回事,隻想次日學劍他肯定會來,便與金不換一道先回東舍。
可誰想到,次日,後日,直到第三日的清晨,都還不見王恕!
劍台春試報名的時間一共就隻有三日啊,三日之內若不投名帖,以後就是想參加也參加不了。
周滿都快要開始反省:難道那日真的是我太過分?
還好,這日巳時,金不換急忙來敲她門,說有人見到菩薩回學宮了。
周滿精神一振:“太好了,還來得及,我們找他去。”
隻是才從座中起身,卻又一停,有片刻的猶豫:“萬一他還在生氣,半點不搭理我們,怎麼辦?”
金不換拽她往外走:“哄回來就是了嘛,又不是大事。”
周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也用“哄”字,果然和我是一路貨色。
她拉住他:“他若真生氣這麼久,咱們空口去未免太沒誠意,把你須彌戒打開我看看,找點什麼東西哄哄呢?”
金不換先將自己須彌戒摘給她,接著才反應過來:“怎麼開口就用我的呢?不是你給人賠罪?”
周滿斜乜他一眼:“我有錢?”
金不換:“……”
千言萬語,一時堵在喉間。
泥盤街上搞錢第一的金郎君,忽然感到了疲憊:“都把蜀中攪了個天翻地覆,世家恨你如眼中釘、肉中刺,結果你還是窮鬼一個……周滿,要沒有我,哪日你怕不是還沒修成大能,就得去街上要飯?”
周滿不吭聲,隻翻看他須彌戒。
不愧是個財主,戒內靈石法寶丹藥,簡直是一座大金庫,看了都讓人眼熱。
隻是翻了一會兒……
她眉頭一蹙,竟摸出根糖人來:“怎麼還有零嘴?”
金不換道:“街上小孩兒送的。”
周滿拿著想了想,竟道:“這個好。”
金不換一愣,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麼?這個?你給菩薩……你當哄三歲小孩兒麼?”
“菩薩那家底,說不準比你還厚呢,又不缺什麼東西。”周滿可知道某些人當初送丹藥都是按瓶給的,隻把須彌戒扔還給金不換,“咱們差不多有個態度就行了。”
金不換:“……”
怎麼動不動就“咱們”?搞得好像那天氣走菩薩的還算自己一份似的。
他著實被周滿氣笑了,但轉念一想,菩薩多半不會跟她計較,也就閉上了嘴,同她一道走出去。可沒成想,才到東舍門口,竟正好迎麵撞上。
金不換立刻道:“菩薩?我們正想找你去。”
王恕這兩日都在病梅館中翻閱琅嬛寶樓中的典籍,考慮怎麼才能對付王敬,今日才算著時辰回來,心中有些思量,本是專程找他們來的,倒沒想被金不換搶白。
他一怔:“你們找我?”
金不換便拿扇柄偷偷往邊上一戳周滿。
周滿無語,但當王恕因金不換的動作向她投來目光時,她像嗓子不舒服似的咳嗽一聲,便把手裡那隻不大的糖人往前遞,道:“那日算我不對。王氏那邊我早晚會斷掉的,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放心好了。”
金不換已經想扶額:什麼叫“算我不對”啊?這錯認了和不認有什麼區彆?
王恕先將那糖人接過,看得一陣,目光卻是往金不換臉上先轉一圈,才落回周滿身上,竟道:“這不是你的吧?”
金不換:“……”
周滿:“……”
病秧子泥菩薩門外劍,一萬心眼子,怕不是照著篩子眼戳的?怎會如此敏銳!
敷衍被人看破,周滿把臉一板:“這可是我們兩個人的心意。不領情算了,你拿來。”
她伸手去拿,但沒想這病秧子掌心輕輕一攥,沒讓她碰著。
王恕看向她,輕聲道:“我生了氣,但沒有生太久。這兩日不見,也不是與你們置氣,隻是病梅館中有些事要處理。今日來,其實是有個不情之請……”
他可少有主動開口請人幫忙的時候,周滿與金不換皆是一愣,以為是與病梅館有關,不免肅容了幾分。
金不換先道:“你說。”
王恕垂眸看著自己掌中所攥的那隻小糖人,便想起那日離開若愚堂時。
孔無祿追著送他出來,竟說:“無論他們怎麼說,我都覺得您做得很對。”
王恕微怔,道了聲謝。
但往前走沒多遠,孔無祿又好像有幾分難過,忽然小聲說:“可難道,您除了保全周滿,保全金不換,就沒有彆的心願了嗎?”
王恕便笑著道:“有啊。”
他說:“世間如今雖有不少醫典,但大半是為修士,尋常人所能參考的極少;哪怕是有,也存頗多謬誤。我想接下來得空,正好把以前的藥方、病案,稍作整理,寫一本醫書。”
寫一本尋常人用得上的醫書。
他想,這該算是個正經心願了。
可沒料,那位孔執事聽後,忍了半晌,也不知怎麼就紅了眼睛:“這不還是為了彆人?您就沒有一個完全為了自己的心願嗎……”
於是,王恕腳步忽然定住。
他停在那裡,想了很久,才道:“有的。”
——他有自己的心願的。
王恕眉壓著眼,烏沉的眸底一片清透,過得片刻,才重抬眼看著麵前的兩個人,道:“我想參加劍台春試。”
周滿與金不換一下愣住了,沒反應過來。
王恕大約也知道自己這句話過於驚人,聲音更低幾分,解釋道:“我不是一定要贏,隻是想試試。但我修為太淺,劍術更差,所以是想問,能否請你們教我……”
周滿與金不換對望一眼:天下還有這樣容易的事?
他們先前還在思考要怎麼誆王恕去參加劍台春試呢,沒想到他自己送上來了。正中下懷,豈有錯過之理?
二人忽然生出了十二萬分的默契,一人拉了王恕一條胳膊,便架著人往門外走。
金不換語氣爽朗:“還以為什麼難事呢,這不手到擒來的事嗎?走走走,我們先帶你投名帖去。”
周滿也十分自信:“修煉學劍還不簡單嗎?以前你門外劍,都怪劍夫子沒好好教。放心,以後換我教你,保管讓你青出於藍、脫胎換骨!”
王恕:“……”
身不由己往前走,但還是覺得他們態度過於熱絡,好像不太對勁。
金不換走了一陣才想起來:“你以前不是對劍台春試不感興趣嗎?我們還以為你這次不參加呢。”
周滿也忽奇怪:”是啊,怎麼又想去了?”
王恕回神,靜默片刻,才淡淡一笑:“也想去看看那座白帝城罷了。”
那一座畫中的城池,埋葬了他的父母。
他曾在那裡出生,也想在那裡死去。他想向他們拜彆,也想與他們重逢。告訴他們,這一生雖然短暫,但他走遍了天下許多地方,遇到了世間不少人物。萬水千山,芸芸眾生,看過了,都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