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落在旁人眼中,這驟然的變化未免太大,以致無法接受:先前還各種歪門邪道鑽空子的病大夫,突然間能使出如此精妙絕倫的劍法?開什麼玩笑!
李譜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假的吧?我是在做夢嗎?”
遠處的霜降驚蟄等人也齊齊錯愕。
連近處的岑夫子與劍夫子都沒忍住,輕輕“咦”了一聲。
荊越素來謹慎,先前與人對戰是唯恐不能贏,所以才顯得下手過重。來打王恕,自然也是提了十二萬分的小心,但料想此人修為不高,自己若能一招製敵,使此人失去戰力,對方那些花招自然不再有使出來的機會。
可誰能料,這勢在必得的一刀,竟被人擋住了!
沒人心頭的震動能比荊越更大。
因為隻有他自己知道,先前那殘月似的刀影是假,真正的刀鋒隱藏在殘月刀光側麵,可眼前這修為頗低的病秧子,偏偏一劍擊中了他真正的刀鋒所在!
是巧合嗎?
荊越原本就冷硬的一張臉上,霎時沉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重新攥緊手中刀。這次是以更快的速度,幻化出三道殘月刀影,再向王恕襲去!
可又是“叮”一聲響!
王恕隻是移了幾下腳步,轉劍便已將他刀鋒擊退!
不是巧合!
但荊越不肯信邪,一刀不成,再起一刀,接連十幾次都被王恕擋住!
他心中自是漸漸焦躁起來,開始不斷變化進攻的方法,時而和緩,時而剛猛。
然而台下的人們,卻開始看出不對。
也不知是誰人鬥膽,先發出了自己的疑惑:“這,這王恕,難道就隻會這一招嗎?”
——不管那荊越的刀從哪個方向來、用什麼形式來,這尊泥菩薩永遠隻用那一招應對,變都不帶變一下的!
剛開始看時還覺得這一招頗為玄奧,可看多了看久了就不新鮮了,甚至使人生出一種說不出的乏味枯燥。
誰來是想看你們一個進攻一個防禦這種無聊戲碼的啊?
有人忍不住開始抱怨:“能不能快點,難道就不會彆的招數了嗎?”
周遭自然是附和聲一片。
隻有周滿,這時看著台上的王恕,也不知想到什麼,唇線緊抿,麵色忽然有些發沉。
王恕聽不見台下那些質疑的聲音,他的修為遠遠不如荊越,每一次“踏雪待”固然能擋住荊越一刀,可手掌也會因此受到巨震,連帶著體內本就脆弱的經脈,都要遭受一番刀氣的衝擊折磨。
時間一久,右手虎口甚至已經崩裂出血。
隻是他竟不願放棄,不肯退卻,咬牙堅持——
是周滿按捺著她原本嚴苛的性情,一點點教他學會的;也是金不換明明已經學會了卻偏裝作不會,一點點陪他練出的……
他說想去白帝城看看,這二人便傾儘全力。
此時此刻,他憑什麼輕言退卻?
任由汗水從額頭滴落,滲透衣衫,這尊往日不曾與誰爭勝的泥菩薩,咬緊了牙關,使出一式又一式……
踏雪待,踏雪待,還是踏雪待!
無論對手的進攻有多凶險,都能被他一劍擋在外麵,好似在自己身周澆築了一道銅牆鐵壁,任何狂風驟雨都無法突破!
再沒有什麼歪門邪道,甚至也不去看對方功法的破綻,隻是這樣,憑借著自己,與手中這一柄什麼也不是的鐵劍……
不知何時,台下那些質疑與嘲笑的聲音,漸漸小了。
人們安靜下來,擂台裡外鴉雀無聲。
隻有台上刀劍仍舊猛烈相撞的聲音,以及,這兩個誰也不肯放棄的對手,艱難又急促的喘息……
台邊觀試的岑夫子,麵色變得肅然。
暗中看著的霜降,這時已淚盈於睫,看著台上那道苦苦支撐的身影,心中隻有愴然:哪怕早已決定過拿不到墨令便去搶王誥的,可公子心裡,實則是想憑自己去到白帝城的吧?
一命先生更是陷入恍惚。
金不換受了一點小傷,輕輕咳嗽著回來時,看見的正好是這一幕,不由得愣在原地。
周滿沒回頭看他,隻複雜道:“正好,快結束了。”
那場中的兩人,在經曆長時間的對抗後,都已是強弩之末。
但進攻一方的消耗,顯然會比防守那方要大。
幾乎就在周滿話音落地的同時,那荊越提起刀來,卻終於氣力不支,踉蹌半跪,險些整個人都倒在擂台上!
他喘著粗氣,以刀立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艱難地抬起頭來,看向王恕,心中不甘,到底發出了自己嘶啞的聲音:“你難道隻會這一招嗎!”
王恕沒比他好上多少,整個人汗淋淋仿佛水裡撈出來似的,手上鮮血已沾滿劍身,卻依舊保持戒備的姿態,隻能勉強回道:“不是。”
那荊越聞言咬牙:“你既有彆的招數,為何不用?是看不起我嗎!”
王恕下意識道:“剩下的都是殺招,你我無冤無仇……”
《萬木春》這套劍法,本是為周滿寫的,除了一式“踏雪待”勉強能算守式之外,其餘哪一招不是殺氣騰騰?周滿自己寫的那四式就更不必說了。第八式“命春來”倒沒有那麼多殺伐,可他還沒到能使出這一招的境界……
何況……
他望著眼前這位對手,想起什麼,慢慢笑起來,隻輕聲道:“我是醫者。”
——醫者忌殺,當以仁心恕人。
分明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可這一刻,擂台邊的一命先生,隻覺諷刺,正是這一顆仁心,使得他無法害人,也就無法自救,一時心中悲戚,不免紅了眼眶。
學宮諸位夫子,也悄然動容。
直到這時,人們才發現,這位來自劍門學宮名為王恕的大夫,和他們以為的並不相同。
作為他對手的荊越,幾乎不敢相信剛才聽到的話。
醫者?自己竟輸給了一名醫者……
心中五味雜陳,他皺著眉頭,足足盯了王恕半晌,才終於將刀一收,自嘲一笑,但起身退步,卻一改先前的傲慢,竟拱手道:“伊川書院荊越,拜謝賜教,技不如人,甘願認輸。”
王恕一怔,連忙收劍還禮,隻道一聲:“承讓。”
於是遠處劍壁之上,最後一柄大劍,應聲震動起來,大放光彩,將他清雋的身影籠罩在晨霧的光暈裡,也使“王恕”二字浮現在劍身之上,最前麵第一柄大劍上的“王誥”兩字,隱隱然成了相對的兩端。
十六柄大劍,十六個名姓——
到此,終於塵埃落定。
誰能想到,最後一個竟然會是王恕?且還是用這樣光明正大的贏法……
此時無聲,勝過有聲。
岑夫子靜靜看了許久,才撫須一笑,歎道:“劍法不錯,心性更佳。倒是我看走了眼,這樣的人恐怕也隻有一命先生能教出來吧?”
劍夫子突然坐得直了些,咳嗽一聲:“咳,那個,說起劍法心性嘛,其實我也是教過一點的。”
岑夫子:“……”
所有還記得他先前說過什麼的各位掌門長老:“……”
連不遠處剛好聽到這一句的周滿,都忍不住向劍夫子投去了一言難儘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