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換不記得他們後來還談了什麼, 也或許什麼都沒有再談。隻記得自己從周滿屋內出來的那一刻,拉開門扇,外麵的大風夾著雪吹過來, 一下灌滿了他衣袖。
那尊泥菩薩拎了燈, 執意要送他。
待走到自己門口時,他回頭望去,庭院裡的鬆枝已被積雪壓彎,周滿就倚靠在對麵門邊看他。那對素日冷淡的深色眼珠, 被側麵隱約昏黃的燈火暈染,竟也給人一種帶著暖意的錯覺。
那一刻,他忍不住想:誰說周滿這個人不會打牌呢?她分明會得很,隻不在牌桌上罷了。
*
金不換最終會怎麼選,周滿無法猜測。但為防萬一, 次日清晨比試開始前,她便讓王恕去金不換那邊擂台看著,哪怕真有意外,也能有個照應。
至於她自己,則在巳時第一聲鐘響時, 獨自走上擂台。
整夜雪後, 漫山鋪白。
連擂台上都積了厚厚一層雪, 腳踩上去時有輕微咯吱的聲響。
周滿一身玄衣, 格外醒目。
頸側上一場王誥涅火留下的灼傷,已經被那尊泥菩薩用白布細細裹纏了一圈,雖然有點血跡滲出, 但還算得上雅觀。
隻是對陣王誥時那枝病梅不見了。
握在她手中的,是一柄雪白的長劍。
今日四進二的兩場,在大多數人看來毫無懸念, 觀者也不如周滿對王誥那一場多。但凡是到場之人,大多都是被周滿打王誥那一場所展現出來的實力所驚,專程看她來的。
幾乎在她上台的同時,就有人注意到這柄劍了。
“咦,換了一口劍嗎?但看上去怎麼好像有點眼熟。”
“這不是先前那病秧,啊不,那王大夫對陣王誥的時候用的嗎?這回難道不僅要用一樣的劍法,還要用一樣的劍?”
“不對吧,這本來就是她的劍。我記得,最早這劍是她用,後來才借給王恕的……”
“不不不,這最早分明是金不換的佩劍!”
……
人們掰扯起來,卻忽然都有些掰扯不清楚,未免犯了嘀咕:“這仨的關係,是不是有點……亂?”
周滿人在台上,不禁朝台下那聲音的來處投去涼颼颼的一眼。
然後才回眸審視自己今日的對手——
站在對麵的王氏二公子,王命。
與高調乖張的大公子王誥相比,此人衣色淺淡,眉目平靜,不見驕矜,反而帶著書卷氣,甚至不符合神都王氏一貫給人的那種淩駕於塵世的印象,顯得十分內斂。
手中所執,非刀非劍,而是一管青玉畫筆。
第二聲鐘響,兩人相互道過禮。
周滿拔劍出鞘,王命所執的那支畫筆筆端,也陡地燃起一朵火焰——
一朵震顫的,深灰色的火焰!
焰心黯淡,完全沒有王誥鳳皇涅火那種霸道的灼熱,反而像是隨時都要熄滅一般,甚至給人一種微弱之感。就像是王命本人給人的印象。然而在其燃起的瞬間,方圓十丈之內無論遠近,所有人心底均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台下頓時有人驚呼一聲:“幽冥玄火!”
九大靈火中排名第八,相傳取自九千尺深淵堅冰之下,火性極寒,完全迥異於常火,是以又得名——
死火。
周滿早看過他與妙歡喜一戰,知道他上一場之所以獲勝,便是打到後麵時,忽然祭出此火,打了妙歡喜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今日輪到自己,竟是剛開始就亮出此火。
不用想也知道,接下來是場硬仗了。
眸光幽深,她將手中的無垢劍劍柄,攥得更緊了一些。
戰機一觸即發,第三聲鐘才剛一響,對麵的王命毫無廢話,立刻起筆!擂台變作他的畫紙,筆端那一簇玄火則如他所蘸的淡墨,瞬間隨其筆勢揮開一條火線,劃向周滿!
周滿運劍便劈,劍氣霎時將火線劈開。
可誰想到,這火線竟如墨跡一般凝而不散,反而擰一條長蛇,王命仿佛早料到周滿的應對一般,揮筆一勾,長蛇便長出四爪,頭上生角,化作龍形,一聲嘶吼,再向周滿襲去!
畫蛇添足,則躍龍門!
隻是深灰的火龍無目,渾似九幽地底鑽出,呆板之餘還有幾分詭異。周滿心中一凜,眉頭已皺,毫不猶豫催劍向前,便一式“恨東風”向前直刺。
劍端與龍口撞在一起,但僵持僅有短暫的片刻。
因為下一刻,所有人已經看到,那在世人眼中名不見經傳的王氏二公子,麵色突然一肅,竟然提筆高豎,從上而下一筆戳向那灰龍眉心!
畫龍須點睛。
兩隻森白如骨的龍目,憑空睜開,與此同時,整個龍首忽然玄火大熾,威勢暴漲。
周滿劍氣瞬間為其崩碎!
這一手變化起於驚促之間,且在王命先前與人的比試中從未出現,她又怎能預料?儘管用最快的速度撤劍,翻身遠避,也依舊被這一頭渾身死火的焰龍撞了一下,吃了暗虧。
刻骨森寒之意立時從肩膀襲上,使人忍不住打個寒噤。
而那頭焰龍則在半空轉身,又遊回了王命身邊,宛然如一活物!
周滿左臂冰冷,下視長劍,但見無垢劍劍刃之上都因對方幽冥玄火極寒的火性凝上一層冰霜,一時竟生出幾分佩服:“你竟將王氏《燃眉錄》與丹青之道合二為一,難怪連妙歡喜都敗在你手中。”
此言一出,彆說台下普通觀者,就是台邊的夫子們都不由吃了一驚。方才二人交手變化極快,眾人仔細看還來不及,哪裡有時間多想?經周滿此言一點,才忽然意識到王命控火之術確與王誥出於同源卻又差彆巨大,看他的目光不由有了變化。
在此之前,沒人正眼瞧過這位王氏二公子。
畢竟與王誥比起來,他實在太沒有存在感了,也從來不愛出風頭,連實力都好像顯得平平。今日與周滿這一戰,更是所有人默認的“炮灰”。大家與其說是來看比試的,不如說是來看周滿怎麼贏、用多久贏的。
誰能想到,其實力竟也不俗?
七歲時,王誥就得了鳳皇涅火,成為王氏下任家主人選;而王命苦等到十四歲,才被人帶進虛天殿,繼承幽冥玄火,甚至從頭到尾沒有見到父親一麵。
幾年前,來人通傳他與王誥同習丹青之道。他以為自己終有機會,被父親正眼相待。然而將丹青之道修行到人人稱讚的地步,才偶然得知,若非王誥不耐煩學此道,也輪不到他學——
他永遠是那個“備選”。
永遠是那個“退而求其次”的“其次”。
可是今天,沒有王誥,沒有王氏,甚至也不為任何世家利益,站在這裡的,被看到的,隻有真真正正的,他自己。
他執筆而立,竟未趁勝追擊,隻是回視著周滿,內心從未感到如此平靜:“神都王命,還請賜教。”
周滿並不答話,隻是勁力一吐,震去了劍上所覆冰雪。
同時,王命筆勢再起,一場拉鋸就此展開。
王命丹青之道脫胎於杜草堂詩書之道,提筆運筆自有一股揮毫潑墨的恣意沉浸,隻是因結合了《燃眉錄》因而更添上三分險峻。走筆時龍遊場上,過處無不凝冰結雪,甚至喚出道道冰刀霜劍,不斷進逼。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周滿很少正麵接招。
這名上場對戰更強的王誥尚能有進無退將對方一頓暴打的女修,此時竟顯得格外謹慎。劍光騰躍如風如電時急時徐,可更多的用於閃避退讓,而非主動進攻。
若說王命動手,平靜的表麵下頗有幾分不計後果破釜沉舟的架勢,那麼周滿就像是盤旋的鷹隼,鋒銳的劍光倒映著深邃的眼眸,隻在一次次交手的間隙中仔細觀察,暗中計算。
兩種策略,兩種風格,瞬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眾人屏息觀看,均知道雙方在這極快的交手節奏裡一有不慎就會重傷,可等了半天始終不見有真正的正麵交手,不免漸漸沉不住氣:“難道是她上一場受傷太重,限製了這一場的發揮?總不能這王命身上實有比王誥更大的本事,怪我們沒有看出來吧……”
已經有人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眼拙。
隻有少數人心知肚明:從先前第一輪交手就能看出來,王命對周滿已經極其了解,且心思縝密冷靜,可周滿對王命的了解卻十分有限,對方的功法和交戰風格此前都不曾完全展示於人前。若不了解對手就“先下手為強”,天知道會不會被人“後發製人”。任誰都能看得出宋蘭真選王命給她當對手,為的就是消耗她。對旁人來說,這一場贏了就是贏了;可對周滿來說,這一場若受傷太重,那贏也無異於輸!
所以對周滿來說,謀定而後動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點,明眼人看得出來,王命自然也清楚。尤其周滿那審視觀察的目光,隻使人感到如芒在背。
他情知自己修為厚不過周滿,若被對方摸清底細,隻怕越往後越不利,速戰速決方為上策。
心念一動,人竟陡然拔起!
懸腕運筆,淩空一個大圓畫出,往下壓去。
當深灰的一圈火焰落到地麵時,整座擂台便隨之震顫起來,結出一層層堅冰,下一刻則如凍土般開裂!
哢嚓哢嚓一陣令人牙酸的響動!
周滿毫不猶豫飛身離開,先前立足之地已在瞬間崩潰坍塌,周遭觀者趕緊朝後退去。這時再看,原本寬闊的擂台,竟已隻剩王命那大圓所圈出的範圍還完好無損——
畫地為牢!
可還不等周滿身形向這圈內落下,萬竿冰竹便如一座刀山般瞬間從地麵聳峙,向她突刺!
周滿一劍點在其中最高的那竿冰竹上,方才借力於半空折轉方向。
但這時後方已有王命以逸待勞。
劍光筆影,身隨意動,在擂台大大縮小的情況下,周滿先前避戰的策略顯然受到限製,很難再完美施展。兩個人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無論其中一人如何向將戰鬥往後拖延,狹小的空間內也無法避開另一人的攻擊。
鮮血忽然就成為了擂台上最豔冶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