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時分,山間依舊飄著瀟瀟細雨,早開的杏花重疊著壓滿枝頭。一條泥濘小徑,蜿蜒曲折地來到山腰,荒草叢裡掩著一座不高的墳塋。
此刻,周滿就坐在墳碑前。
眉目清冷,衣衫濕透,看樣子在這裡已待了不知多少個時辰,動也不動一下。
那來自劍閣的鈴響,依舊在耳畔回蕩,尚未斷絕,與周遭的細雨聲音混在一起,甚至給人一種溫柔和緩的錯覺。
可周滿心底,隻有一種空蕩的悵惘。
百感千愁交集,前世今生閃爍,可竟無人能夠訴說,在外麵走了一回又一回,最終也隻能回到這一座小小的墳塋前。
她隱約記得,前世剛回來時,也是這樣瀟瀟的細雨,於是笑了起來,喑啞的聲音裡卻似乎有幾分哽咽:“您以前總說,我和父親一樣笨,我還常不服氣。父親喝多了酒,會把椅子腿拚到桌子上,可我學東西很快,連一夏過去窗戶外麵還有幾隻蟬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如今才知道,您的話一點不假。原來我真的不聰明……”
世事弄人,在詭譎難測的命運麵前,誰又敢說自己聰明?
辛辛苦苦為求一個“贏”字,先要為王恕去爭那春試劍首,後又不自量力想要去救望帝,到頭來哪邊都沒落著,一敗塗地,萬事皆空。
明明已心若死灰,不再複燃……
可偏偏這時候,它又把一切都捧到你麵前來,仿佛你才是這世界的中心,被命運選中的幸者。
“娘親,我已經快不明白,什麼是輸,什麼是贏了……”最想要的時候沒有得到,已放棄奢求的時候偏又送來,周滿開始理不清、想不明白,隻呢喃道,“可我總歸要贏下去的,是不是?哪怕今日要輸,也隻為明日能贏。”
泥水與她的血水混作一處,她自語完,又坐著許久沒動。
直到山頭斜照忽迎,遠遠一道子規啼鳴傳來,落到她身後,化作百寶樓那位邱掌櫃的身影。
周滿沒回頭,踉蹌了一下起身,隻道:“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
世家群修早已離去,宋氏的仆役也早將各種行囊收拾妥當,避芳塵內忽然顯得空空蕩蕩,水榭裡隻剩宋蘭真一人獨坐。
春風卷起簾幕,她看著匣中蘭花出神——
在拒絕劍首轉身離開,走到劍台邊緣的那一刻,她看見了這朵倒落的蘭花。不止一次地動念,告訴自己,走過去,那已經不再是你的蘭花。可腳步竟灌了鉛似的,無法再往前挪動半寸。
終究,還是彎身將其拾起。
一點一點,小心地拭去那花瓣上沾染的鮮血,與塵灰……
高執事前來詢問:“小姐,少主那邊事已妥當,問您何時動身?”
宋蘭真回神,想了想,才道:“再等等吧。”
高執事一怔:等?等誰?
他下意識抬頭,然後就見宋蘭真的目光忽然越過他,落到他身後某處,麵上露出了一種極難形容的神情,於是隨之回頭。
身後所立,赫然是昨日那與自家小姐鬥得不死不休的周滿!
隻是此刻,她兩手空空,未攜半件法器,看上去竟有幾分蕭瑟狼狽。
宋蘭真看見她,慢慢起身來,道:“你果然來了。”
周滿道:“我來向你,借一朵花。”
宋蘭真搭下眼簾,心中早有預料,隻笑一聲,將那朵蘭花連匣遞出,聲音裡卻不免藏了幾分蒼涼:“我終非良主。既為你開,今日給你,或許也是它最好的歸處……”
可誰料,周滿視線從那匣中蘭花移到她麵上,竟有幾分複雜。
她輕聲道:“我要向你借的,不是這一朵。”
宋蘭真頓時怔住。
周滿道:“我想要一朵,神都最豔麗的牡丹。”
宋蘭真忽然感到茫然:“它為你而開,你要的卻不是它?”
周滿搭下眼簾,過得片刻才重抬起,隻緩緩道:“我不想他日要殺你時,還念及欠你一個人情。”
宋蘭真抬眼與她對視,實在難以形容心中的荒謬,可放到周滿此人身上,竟覺合情合理。
是啊,若收了她的劍蘭,豈非欠了她的人情?
但良久的靜寂後,她沒忍住笑出聲來,滿含著辛辣的諷刺:“收我劍蘭,是欠我人情;借我牡丹,便不算欠麼?”
周滿依舊平靜,淡淡道:“借這一朵牡丹,他日你殺我時,也不必欠我人情。”
“……”
宋蘭真無言。
園中清風吹過,那朵雪白的劍蘭,靜靜臥在匣中。
有那麼一刻,她心中一直有道聲音在告訴她:你應當把這一朵蘭花連匣摔下。它不是你的,也不為你開,你也該與它、與過去,徹底做一個了斷。
可就像昨日她從塵埃中將它拾起一樣……
手中那木匣,忽然重若千鈞。
十餘載精心照料,而今一朝花開,哪怕不為為自己,可又怎麼舍得?
緊緊攥著的手指,終於還是慢慢鬆開了,宋蘭真不願在自己此生最大的對手麵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隻自嘲地笑了一聲,慢慢將那匣子放回桌上,卻道:“你來晚了。我師尊鏡花夫人,昨日回來,便惱羞成怒,一把火便焚去了這園中所有牡丹……”
周滿聞言轉頭,這時才發現周遭果然一片狼藉。
所有昨日理應隨著武皇那道金鈴綻放的牡丹,已然狼藉,姹紫嫣紅不見,隻剩滿園焦土。
但宋蘭真抬手往東麵一指:“隻有那座法陣裡,尚有幾株完好,你自便吧。”
那是挨著避芳塵東牆下的一塊角落,想來平日裡所植的都是珍奇異種,才會有專門的陣法籠罩。此刻陣法雖然破碎,但那一角果然有幾株牡丹搖曳在晚風中。
尤其是其中一株豆綠,花瓣重疊,宛若冠冕,神光非常。
周滿於是想,這一朵足可補前世之憾。
她笑笑,輕聲道過謝,便向這朵牡丹走去。然而,就在她彎身伸手,要將其摘下之時,卻見前麵焦黑的泥土中伏著極不起眼的一朵。
尋常的紅白雜色花瓣,甚至已被烈火灼焦,沾滿灰土。
怎麼看,它也醜陋落魄……
及不得這一朵被陣法保護妥帖的豆綠萬一。
可這一刻,周滿看著它,看著它倒伏在泥中的姿態,竟忽然有些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