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諸位夫子與蜀中四門首座見到周滿,都審慎打量。
畢竟,誰能想到,以往光用劍就已經足夠令人頭疼的學宮魔王,竟然還暗藏著厲害的弓箭?且令那傳說中的金鈴,為她響徹山海。
其中尤以岑夫子劍夫子目光更為複雜。
周滿見狀,停一步,略略傾身,向他們頷首為禮。
諸人點頭,但不說話。
唯獨草堂三彆先生目中神光熠熠,竟向她一笑,往自己身後某個方向指了指。
周滿不解,下意識隨這位老先生所指看去,於是發現不遠處鳥道山壁暗處,似乎藏了兩道人影。其中一道格外鬼祟,一見她看來,趕緊奮力舉了扇子,朝她揮手。
那身形那架勢,除了金不換還能是誰?
周滿先是一怔,不由想:一日夜過去,世間門不知多少人事已將天翻地覆,獨這兩個人似乎還是老樣子,半點沒變。
她笑了笑,才回神走上前去,笑著道:“你二人竟沒被陳仲平打死……”
金不換一隻胳膊都被紗布纏了吊在脖子上,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一日夜來遍尋周滿不見,好不容易得他師父大發慈悲派人來告訴他周滿在劍閣,連忙帶王恕找過來,正是一腔腸熱,豈能料到她開口就是這般風涼話?
一時間門,差點沒氣跳腳。
他指著她,手都抖了:“你還知道我倆打過陳仲平了!當初哪個王八犢子賭咒發誓說不動用弓箭的?要不是我和菩薩早知你什麼德性,提前準備,眼下你這腦袋在不在肩上都且兩說!看看我身上,再看看菩薩身上,這些傷,你還說得出風涼話……”
他這副憤憤模樣,實在又淒慘,又滑稽。
周滿見了,忽然沒忍住,略略掩唇,笑出聲來。
這一下,先前還以佯怒掩飾擔憂的金不換,竟不由停下來看她,連旁邊本就仔細打量她臉色沒有開口說過話的王恕,都隨之怔住。
隻為這一刻,她麵上雲淡風淺的笑——
和以前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往日的周滿,並非不笑,但常常是冷笑、諷笑、充滿戒備的笑、不掛在心上的敷衍笑,哪怕漫不經心時露出點真來,也總包裹在重重荊棘裡,使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可這時,那些荊棘利刺好似都斂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意化開,仿若平緩的泉流,一派圓融靜定。
未出口的話忽然忘了,金不換沒了聲音。
王恕扶著金不換的那隻手輕輕顫了一下,卻偏偏在過耳的風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周滿笑完,唯恐被他二人聲討,連忙咳嗽一聲,向下方劍門學宮看了一眼,隻問:“其他人呢?”
金不換微微蹙著眉,似乎在想什麼,仍沒反應。
王恕看他一眼,目光定了片刻,才道:“宋蘭真也沒要劍首。世家之人,全都撤出了蜀州,趙霓裳隨宋氏的人一道走了。除你之外,其餘人皆已領了此次春試所得的墨令。岑夫子說,要去白帝城得在三日內動身。妙歡喜等人皆在東舍,打算明日出發。”
周滿聽到此處,便皺了眉頭。
她十分隱晦地看了金不換一眼,一麵順鳥道往下走去,一麵考慮著一會兒如何支開這尊泥菩薩,同金不換單獨商量。
可沒料,還不等想出個眉目,身後再次傳來聲音,但這一次叫的不是周滿了:“金郎君,請留步。”
周滿與王恕回頭,便見邱掌櫃捧了一隻石匣,從劍閣中出來。
金不換早在先前周滿遞眼神時就已回神,此刻難免詫異:“邱使找我?”
邱掌櫃來到近前,先看了周滿一眼,然後才低頭,將石匣捧給金不換:“陛下有言,將此物托付給金郎君。他日蜀州如再有難,但盼金郎君已有大成,能施援手。”
末尾幾字,隱約艱難。
周滿清楚看到,這位修為絕高的望帝信使,此刻眼眶發紅,竟似在強忍悲痛,心中於是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直接將那石匣掀開!
匣中彆無他物,隻置著一枚不到三寸的劍形之物,顏色灰白,邊角上隱約見得到血。
金不換問:“這是何物?”
邱掌櫃沒答。
但王恕乃是醫者,一眼辨認出來:“是人眉心之骨。”
周滿眼睫顫動,心中大震,待眾人反應過來時,她已毫不猶豫轉頭向劍閣奔去,大聲呼喊,想要阻止:“望帝陛下——”
可哪裡還來得及?
根本沒等她靠近,那昏暗的殿閣中一股磅礴的力量已散了出來,將所有上前之人推了回去,卻又柔和得沒能震起一塊瓦片。
一道赤紅的血光,衝天而起!
殿閣中那位老者,張開了自己的雙臂,似乎發出了一道無聲的長嘯。
刹那間門,天搖地動,群山回響!
整個蜀州,峰巒千萬,都在此時隨之發出長嘯!每一座山,都活了過來一般,將那隱藏在山巔冰雪裡的鋒芒,或者亂石崩碎間門的銳利,一並抽起,向那道血光奔赴而來,鑄成一柄金紅的巨劍!
劍上三縷神光分出,投入金不換匣中,將那劍形的眉心骨融為玉質;
餘者卻均勻地朝著群山散去。
——那是老者數百年修行,畢生的精血,蘊藏著一位帝主的力量!但一切從蜀州這萬萬群山中來,最終也落葉歸根一般,還到這萬萬群山中去。
風起時,劍閣的金鈴,好似都哀傷了幾分。
老者眷戀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將這萬千山水都裝在心底,一並帶走。
但下一刻,來自天地法則的浩蕩威壓,就已降下!
周滿隻聽得前方傳來轟然一聲巨響,在映著刮麵如刀的勁風抬起眼時,劍閣中哪裡還有那道灰衣的身影?
倒坐在殿內的,隻一具枯骨。
片刻後,便連這具枯骨,也散成了一地飛灰。
他是將自己的道骨,強鑄成新的劍印,庇佑蜀州!也將自己從蜀州得到過的一切,都還給蜀州。
蜀州在,我便在……
周滿怔愣站在原地,腦海中回蕩著這一句,耳旁開始傳來隱忍壓抑的哭聲,可看著那空蕩一片的劍閣,竟然動彈不得。
三百年來至今,世間門最後一位帝主,就此隕落……
但聽遠處子規悲啼,山間門杜鵑,已儘為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