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借一枚何妨 今日能舍棄墨令,焉知他日……(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3379 字 9個月前

自張儀取走劍印後, 原本被劍印牽引而來聚攏於蜀州的靈氣,已漸有流失西行之勢。然而在劍閣這一道血光衝天而起鑄成一道新的劍印後,這些流散的靈氣, 竟似被漩渦席卷般,如煙似霧,越過群山, 重新落了下來。

以劍頂為中心,全新的威壓已然升起!

若站在蜀州以外極目遠眺, 便可見那巨劍的神光折射到雲層裡,宛如一個巨大的光罩,將蜀州大地倒扣在內。

劍門關外,江水湍急。

道旁朽壞的老樹為風雨折斷,張儀就坐在邊上, 因受傷而失血蒼白的臉孔抬起, 在見到關內靈氣重聚這一幕時,隻想:不愧是武皇隕落前夕,真正想要一見的人……

沒有金烏遺骨, 竟強以自身為祭獻, 鑄成劍印!

他未免複雜, 實在有些欽佩。

隻是念頭稍一恍惚, 那無所不在、回蕩不休的劍閣鈴音, 便侵入懈怠的心神, 讓他蹙了長眉, 又吐出小口鮮血。垂眸看去,右手掌心那一道道裂傷,已延伸到整條臂膀,並隨著不斷傳來的鈴音, 繼續上行,緩慢爬上他頸項。

傷勢在加劇,痛楚也在加劇。

張儀竟感到了幾分苦澀:“劍閣金鈴,千日餘響……”

現在才隻第二日。

往後還有近年,他會越來越虛弱,直到這鈴音止息。可白帝城就要開了,而王氏那口含天憲的唯一血脈,已僅剩下月餘性命……

他用力壓住腕上傷處,試圖回攏心神。

這時,山間門忽有腳步聲傳來。

張儀回頭看去,原來是一對粗衣麻布的夫妻。看打扮似乎是住在附近村落的山民,漢子挑著柴禾,婦人拎著竹籃,正說笑著從荒林中走出。

於是他收了目光,沒有再看。

但那夫妻二人轉上道來,見得斷樹邊上坐了個鮮血斑駁的人,卻都齊齊吃了一驚。

那漢子立刻放下挑著的柴捆:“哎喲,都說山裡出了熊瞎子!彆是走山路的時候被熊咬了吧?孩兒他媽,快,看看今天采的藥草裡有沒有能用的,趕緊給他止止血!”

婦人連忙在竹籃中尋找,翻出了幾株藥草。

此地也不會有什麼藥杵,隻能撿起旁邊的卵石將藥草倉促砸了,敷到張儀右手傷口之上。

那漢子也上來查看他情況,卻是抱怨:“早說了大家湊錢請個厲害人,趕緊把山裡那頭熊打了,免得以後進山提心吊膽,今天果然傷了人吧?唉,也虧得你運氣好,昨兒個不知怎的,一場雨下來,山裡樹長了花開了,什麼都有了,今天才能采到藥……”

張儀維持神智已有幾分費力,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看著手上敷了藥的傷處,他隻是隱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瀛洲那一片怒海邊,也有一個人像這樣,毫無防備地救起他,在他被礁石劃破的臉上一點點塗好藥……

那漢子還在絮叨:“你也是,山裡這麼危險,怎麼一個人走呢?出點事都沒人照應……”

張儀回神,輕輕道聲:“多謝。”

心中卻想:是不能一個人了,白帝城之事,得有彆人去辦。

烏雲散去,月牙初露。那六枚劍印合化成的劍璽,便與那曾在劍頂大顯過威能的書帖一道,平平無奇地懸在腰間門,隻淌過一抹暗光。

*

神都城內,座倒懸山浮在半空,黑夜裡投落在城中的陰影格外龐大。

王氏虛天殿上,卻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大殿下方原本燃著的洪爐虛火,早在去歲大雪那一日便不知因何故熄滅,如今外麵風吹進來,未免使人發冷。

大世家所有話事之人齊坐殿中,烏泱泱好大一片,但麵色都不好看。

宋蘭真一眼掃去,隻想:自誅邪戰後,大世家的人來得如此齊全,怕還是二十年來頭一回吧?

從左到右,分彆是陸氏、宋氏、王氏。

大世家的勢力結構並不相同——

陸氏有司。青霜堂司兵,夷光樓司藥,聽風台司刑,司長皆落於後座,最前方是不夜侯陸嘗出事後便代管陸氏俗務的族長陸坤,出身主族,中年人模樣,麵相沉穩;由陸嘗親授劍術教養長大的但出身旁族的陸仰塵,則分在次座。

宋氏有四旗。秋水旗、烈火旗、靈木旗、赤金旗,四位旗主男一女,也早已到場。宋元夜與宋蘭真的位置雖有前後,但相距極近。

王氏則有六州部,勢力最為龐大。

除蜀州若愚堂落在韋玄掌控之外,涼州若拙堂、齊州若缺堂、夷州若衝堂、瀛洲若訥堂、中州若昧堂,五個州部的執事長老,皆在殿上。王誥的位置自在最前,王命的位置卻要靠後,僅能與五州部長老齊平。

大殿正中設有座,但此時隻有最左坐了鏡花夫人,其餘兩座則空無一人。

有資格落座於此的,皆是上一輩掌權者。

不夜侯陸嘗,在昨日劍閣金鈴響起時,便不知怎的突然狂性大發,竟然掙斷鎖鏈逃走,陸氏正封鎖消息、派人加緊尋找,如今自不能來。

而宋氏鑒天君宋化極早已身故。

至於王氏那一位……

大殿裡麵垂著一層厚厚的簾幕,隱約能看見裡麵一道打坐的道人身影,旁邊是一座香爐,縷縷青煙時不時透過簾幕飄出。

沉肅森嚴的氣氛中,不少人都悄悄向簾幕方向張望,但誰也沒先說話。就連鏡花夫人也垂著眼簾,似乎正在出神。

直到陸氏那位族長陸坤,思前想後,心氣不順,重重一掌拍在交椅扶手上,大罵道:“老東西臨死前還敢跟我們作對!我大世家人都召齊了,蜀州劍印偏偏這時候重鑄!再要打過去,損失恐怕巨大。要早依老夫所言,春試那日就直接攻打蜀州,哪兒有今日的禍患!”

王氏這邊中州若昧堂的長老袁虛正一聽這話,就陰陽怪氣道:“陸族長這意思,是我們大公子定計不對了?倒也不想想,彼時望帝還在,打不動張儀還打不了你麼?”

陸坤冷笑:“袁長老可真是高見,有本事倒說說眼下怎麼辦呢?”

陸仰塵坐在後麵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那袁虛正一梗,也閉了嘴。

宋氏秋水旗旗主班香,修為絕高卻一副妙齡少女打扮,梳著雙螺髻,隻朝宋蘭真不動聲色的那張臉上掃了一眼,便嘻嘻笑道:“形勢既變,我等自也因勢而變。倒不如先把攻打蜀州之事推後幾日,派人去探探他們那新劍印的虛實再說。”

袁虛正立刻皺了眉:“箭在弦上,豈能不發?班旗主手段厲害,在這神都城中也是出了名的,如今這番說辭,怕不是有人在背後授意,不願宋氏的人手再受損失了吧?”

大世家中,宋氏最弱,人所共知。

若按原計劃攻打蜀州,在折損巨大的情況下,自是宋氏要最先擔心承受不住。

袁虛正此言分明直指宋蘭真。

但宋蘭真就跟沒聽見似的,隻是喝了口茶。

陸坤也道:“有劍印又怎樣?望帝已隕,天底下難道還有誰能阻擋我大世家聯手?”

班香臉上仍掛著甜美的笑:“有劍印是不怎樣,明月峽也不過才死百人罷了。想來廖亭山廖長老這樣願為我們世家忠心赴死的修士,王陸二氏多不勝數,必定能把蜀州千山萬壑都填成平地呢!”

“明月峽”個字一出,誰不打個冷戰?

廖亭山原是王氏總攬五州部的大長老,怎料不過一趟外差,就交代在蜀地。就連陸氏,也折損了不少人手。消息傳回神都,大世家中不知有多少執事長老思之膽寒。

那一役真追究起來,也有宋蘭真判斷失誤的責任在。

班香為駁袁虛正,竟連這樣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話也說。

所有人看向她,均在心中想:好甜美的一張臉,好陰毒的一張嘴!

但此言不無道理,眾人皆感棘手。

隻有先前一直沒說話的鏡花夫人,不知何時回了神,竟麵無表情道:“區區蜀州,什麼時候滅不行?”

眾人向她看去,一時不太能把準她意思。

鏡花夫人冷笑:“聽聽你們耳邊吧!這聲音尚在回響,你們個個跟聾了似的,都不記得百年前為人宰割的恥辱了嗎?”

眾人頓時一驚。

鏡花夫人將視線投向殿外虛空中的某處,仿佛想起了什麼極大的冤仇一般,咬牙道:“玉皇頂傳人既出,你等還在糾纏一個蜀州,難道是要等到那周滿羽翼豐滿,再打上神都一次,把你們的腦袋都割下來掛上城樓?”

袁虛正猶豫片刻,恭敬起身:“您的意思是——”

鏡花夫人道:“先殺周滿,再滅蜀州!”

所有人不說話了,但視線都向殿內簾幕中投去。

鏡花夫人於是陰沉著一張臉走上前去,隻問:“道主意下如何?”

毫無疑問,裡麵那人便是苦海道主王敬。

前不久他雖從玄都壇出了關,回到王氏,出手救醒了王誥,但除此以外並未過問神都城中的俗務。自道陵真君王玄難隕落後,作為其兄長的王敬,地位自是崇高,更不說大乘期的修為,在望帝去後,恐怕已能稱得上當世第一人。也就是今日事大,眾人才能得他隔簾現身。

聽得鏡花夫人此問,殿內頓時靜寂。

侯得良久,方聽拂塵敲在青銅香爐上的輕輕一聲——

這便是同意的意思。

所有人立刻起身,齊齊行禮:“謹遵道主之命!”

鏡花夫人回轉身來,雍容的麵容上已帶了分笑意,但眼底卻是令人寒徹骨的陰冷:“道主既已有命,攻打蜀州之事暫罷。王氏若愚堂、宋氏秋水旗、陸氏聽風台,即刻抽調精銳,明日隨本座同往白帝城圍剿。甕中捉鱉,我要這周滿,死無葬身之地!”

*

自金鈴響徹後,全天下不知有多少目光暗中關注著劍門學宮。自世家的勢力齊齊撤出蜀州後,便有不少修士生怕打起來殃及池魚,早早逃離;如今望帝隕落的消息一出,根本瞞不住,又有一批修士不敢再留。

人人都在等一場慘烈的大戰。

可誰想到,整整一夜過去,神都那邊竟然毫無動靜。

岑夫子那邊派人來東舍送墨令時,順道說了大世家已將布在蜀州西北和劍門關外的人手撤走大半的消息。

周滿便笑一聲:“不打蜀州,那看來是先要殺我了。”

她接了墨令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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