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望帝先前給她的那一小方朱砂相似,六麵並無刻痕漆字,但要更細一些,更長一些,也更像文人放在硯台上研磨所用的墨錠一些。
昨夜望帝身隕道消,蜀中眾人固然傷悲,可畢竟都是修道之人,對世間門生死無常的事比凡人體會多些,看得淡些,且都知道那是望帝自己的選擇,終算得其所。是以,當夜隻在劍閣前方拜祭一回。
待得天亮,依舊要為這蜀州無數事務奔忙——
望帝陛下都以身殉道,他們若不能守住蜀州,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周滿在劍閣前麵枯立了大半宿,也終於與王恕、金不換二人一道,回了東舍。
此刻已是清晨,岑夫子派來的人一走,妙歡喜便來詢問周滿,是否要一道出發,前往白帝城。
春試結束,除周滿與宋蘭真之外,王誥、王命、陸仰塵、宋元夜、宗連、妙歡喜、金不換、趙霓裳八人亦列在前十,得到一枚墨令。
十人中光世家出身者,就有整整六人。
妙歡喜來問,自是有結盟之意。
但周滿考慮過後,卻是婉拒:“我同金不換,與世家舊怨深厚,此次白帝城之行隻怕險峻萬分。旁人若與我們一道,恐怕遭受連累。且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回,我等還要先回一趟泥盤街。”
她說話時,金不換與王恕就在邊上。
妙歡喜聽後,視線從金不換身上移到王恕身上,隻想:也是,此次春試這位病大夫對陣王誥那場雖然驚豔四座,但畢竟運氣不好,沒能列入前十,拿到墨令。人此次怕要分離,去白帝城之前,自得好好敘一場再走的。
於是她笑了笑:“無妨,那我先行一步。”
妙歡喜騰身而起,化為赤紅金烏,先行離開,馳出劍門關去。
春試結束,參劍堂這一屆也算結束了。
周光、李譜與蜀中四門餘秀英等人,也紛紛前來辭行,喝了一場酒。
蜀中四門幾人自是回到各自門派去,周光則不回瀛洲,要遊曆天下,唯獨李譜苦著一張臉都要哭出聲來,對劍門學宮依依不舍,抱怨著不想回南詔國去,走時一步回頭次……
不到中午,東舍之內一片清寂。
劍門學宮,已人去樓空。
回想著當初第一次踏入這座學宮時的情景,分明隻短短一年過去,可周滿心中竟有種白衣蒼狗、時光荏苒之感。
眾人散去,從此便如浮萍,再要相見不知該是何時了……
王恕與金不換似也有悵惘之感,矗立良久,才與周滿一道去參劍堂拜彆了劍夫子等人,結伴回泥盤街去。
小劍故城外麵,已是春草長滿。
或許是因春來,也或許是當初水淹之禍的陰影已經散去不少,泥盤街看起來比舊日還要熱鬨。
反倒是對麵的雲來街,因世家之人撤走,顯得一片冷清。
人一路無話,進得城來。
但在走到病梅館前時,金不換便停下了腳步:“我就不進去了,先去慈航齋看看。”
周滿看他一眼,也道:“我同去吧。”
慈航齋是明月峽一役後,金不換真正新開起來經營的,就在街尾,用來當借口實在合適。
她笑著轉頭對王恕道:“一命先生如今可不待見我,你先進去把他哄好了,我與金不換交代完慈航齋的事,晚些再來找你。”
王恕心道,對上張儀,也沒見你怕過。
他感到異樣,但隨後又想:他二人很快同去白帝城,自有許多事要商議,換個地方去說也是尋常。
於是點頭,溫然道聲:“好。”
他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相攜並肩離去,心中竟隱隱感到失落。
回到病梅館中,孔最、尺澤兩名藥童正在櫃上切藥,一命先生似乎不在。
行至堂後,卻見滿園病木依舊,一派蕭條。
——原來縱是武皇金鈴響徹,真正扭轉物候天時,也無法使得枯木再春。
王恕立在階前,不知為何慢慢笑了一笑,過了一會兒,才忽然開口問:“你們考慮得如何?”
廊邊暗處,驚蟄霜降二使聞聲顯出身形來。
二人自然知道,王恕問的是他們認周滿為新主之事。
當日春試終戰,驚蟄亦在場中,自見到周滿那一箭之後,已毫無疑慮:“公子所言非虛,周滿確係良主,屬下願意跟隨。”
霜降卻垂眸不言。
王恕看向她:“霜降使不願麼?”
霜降竟道:“不願。”
王恕目光落在她麵上,帶了幾分審慎:“記得當初我第一次提起此事,最反對的是驚蟄使,最情願的是霜降使。如今反過來,卻是為何?”
霜降道:“屬下不敢說。”
王恕微微蹙眉:“有何不敢?”
霜降與他對視,考慮良久,終究覺得心中有氣,不吐不快:“聖主留下我等,原是為衛護公子安危。公子卻想我等認她為新主,是將她放在心上。可當日春試終戰,她本有機會殺宋蘭真奪得多出的墨令,那一箭卻最終去了彆處。公子,莫怪屬下說話難聽——朋友相交,亦當將心比心。她在您心中,頭等重要。可您在她心中,卻未必如此。”
驚蟄聞言沉默。
王恕也靜了半晌,才道:“她不知我身份,更不知我為何要去白帝城,當時情境,自要顧全大局。舍棄墨令,本是應當。”
霜降分外冷靜:“那今日她能為蜀州舍棄墨令,他日若也為彆的事犧牲公子呢?”
任誰都能看出,周滿從非善類。如今劍閣金鈴為她而響,更知往後絕非池中之物,發生什麼事都有可能。
她這一句,問得堪稱殘忍。
可誰想到,王恕聽後,也不知想到什麼,唇畔掛了淺淡笑意,竟篤定道:“她不會。”
周滿這個人,麵上看著冷,心腸卻沒有那麼硬。
畢竟喝藥還怕苦,總想方設法要騙點糖呢。
想到這一節,他眼底笑意越深,隻道:“不過既然霜降使不願,自也不便強求。但此次白帝城之行,世家一定會趁機對周滿不利,金不換恐怕也有危險,還請二位調集諸使,便算看在我麵上,前往白帝城。待得事了,料來我壽數已儘,屆時驚蟄使可率人去認新主,至於霜降使,從此天南海北,皆可去得……”
平淡的嗓音,說起自己壽數將儘,也毫無起伏。
先前還欲爭辯的霜降,忽然心間門潮湧,說不出話來。
王恕攤開手掌,看那一條已延伸到掌心的命線,卻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事。”
驚蟄與霜降看向他:“公子儘可吩咐。”
王恕想了想,先問:“王誥等人,現在何處?”
霜降頓時一驚。
驚蟄更是立刻意識到王恕意圖何在,便道:“自春試結束後,我等便暗中關注他們行蹤。今日清晨,他們已經出發,現在應該落腳在清江口洗濁亭,要等傍晚春潮過了,才能渡江。”
王恕算了算距離:“在蜀州西北一百十裡,倒是很近。”
驚蟄試探:“那我們?”
王恕虛虛攏了手掌,笑道:“便勞煩二位,代我去一趟,向他們借一枚墨令吧。”
*
“借?”金不換站在巷弄深處,聽見這一個字從她嘴裡冒出來,差點沒跳起來,“周滿,你——”
周滿卻是皺眉,一腳便朝他踹去,隻朝外麵人來人往的大街看了一眼:“聲音小點!芝麻大個事,也值得你大驚小怪!”
金不換頓時疼得齜牙。
兩人偷偷摸摸避開泥菩薩,自是為了商議墨令之事。
周滿固然從望帝處得了一方朱砂,按理說可將自己那枚墨令交給王恕,帶他一道進白帝城。但那方朱砂究竟何用,現還不知,能不能憑此進入白帝城也不好說。且此物是謝疊山隕落之前交予望帝,料來絕不尋常,輕易最好不要暴露於人前。
所以他們仍缺一枚墨令。
周滿道:“此次白帝城之行必定險峻,我們要為菩薩謀一枚墨令,更當萬分謹慎。”
金不換自然點頭認同。
他正想說,是當謹慎,要不我們問問有誰對白帝城興趣不大,願意割愛?哪怕以春雨丹和寄雪草為代價,為菩薩換一枚墨令也是值得。
可誰料,還沒等他開口,周滿下一句便道:“聽聞王氏人已經出發,不如我們去借一枚。”
好離譜一個“借”字啊!
這也能叫“謹慎”?!
天底下有幾個人能把“明搶”兩個字轉化得如此清麗脫俗,說得還這般理所當然!
金不換現在都還沒回過神來:“那可是神都王氏……”
周滿淡淡道:“我搶的就是神都王氏!”
金不換打量她,見她從頭到尾麵上半點波瀾不起,仿佛籌謀已久一般,忽然眼皮一跳,生出懷疑:“你、你該不會從春試之初,就早想好要搶了吧?”
周滿奇怪看他一眼:“你難道從未作此打算?”
“……”
這一刻,金不換竟為自己還有克製與操守,深感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