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芸的動作有短暫的停頓,之後才說:“我也不知道。”
“爸爸出去了嗎?”
“嗯。”陳芸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吃飯吧。”
鐵柱還問:“他去哪了?”
“沒去哪。”陳芸儘量用比較平緩的語氣說:“還記得咱們前陣子打粽葉的河嗎?因為下雨水位上升,爸爸他們去防汛了。”
“為什麼要防?”
“為了不讓河裡的水衝出來。”
鐵柱哦了一聲,有些不以為然。
前山村風調雨順,鐵柱從出生開始就沒體驗過洪水的威力,自然不會有敬畏。
上次他們去的時候河水水位距離河堤頂端將近十米,鐵柱覺得這兩天就算下雨也下不了多少,他也想象不到河堤被衝垮的場景。
“知道了。”因為無知所以無畏的孩子反應平淡:“水不出來爸爸就能回來了?”
陳芸嗯了一聲:“那時候就回來了。”
她心裡清楚不應該讓孩子小看洪水的威力,但現在情況不確定,非要讓他知道其中危險也沒什麼用處。
她如今心煩意亂,沒有那個精力去安慰彆人。
飯桌上,教授三番兩次抬起頭,想說些什麼。
陳芸看在眼裡,當時沒有表示,吃完飯卻私下裡拜托他不要和鐵柱說的太深。
“等水退了再跟他說。”
教授最初不太願意,覺得陳芸這個做法很糟糕,但後來仔細一想也能理解陳芸,便點頭應允了。
送走教授後,陳芸在門外呆了好一會,深吸一口氣,重新打起精神回家。
麵對孩子們時又是一副笑臉:“彆鬨了,都去洗澡。”
鐵柱不大願意:“今天不熱。”
陳芸嫌棄道:“你中午回來的時候身上都濕了。”
“那是雨,不是汗!”
“雨就更要洗了。”陳芸趕他去拿衣服:“淋了雨容易受涼知不知道?”
鐵柱不情不願地去洗澡,順便還附贈了一個兩歲的小屁孩。
臨出門前,陳芸還對鐵蛋說:“看好哥哥,讓他好好把自己洗乾淨。”
鐵蛋點頭:“乾淨!”
他背負著媽媽交予的任務,緊跟在哥哥身後,像個狐假虎威的監工。
男女浴室不在一個方向,兄弟倆出去之後陳芸和二妞也去洗澡。
洗完澡,陳芸抽時間給兩個孩子輔導了下功課,見時間差不多就催他們去睡覺。
送走幾個孩子,陳芸一個人呆在客廳。
她坐了一會,又去給爐子換了碳。
爐子上溫著雞湯,是特地留下來的,如果鄭衛華晚上回來,可以直接下一鍋雞湯麵,也能讓他吃點熱的。
這時候娛樂活動少,大部分人吃完飯就睡覺了。
對麵家屬樓的燈光都已經熄滅,世界變得愈發安靜,隻有陣陣蟲鳴。
蟲鳴聲越來越響,隨後在某一瞬間,大雨傾盆而下。
這雨大的像是天被戳了一個窟窿,下雨時還有狂風,風吹著暴雨打在窗戶上,像過年時放鞭炮一樣。
陳芸迅速檢查了一遍門窗,確定都已經關好。
她走到客廳窗戶前,樓底下的那盞路燈,可以清晰看到積水在變多。
見到這樣的情景,她心中愈發擔憂,各種恐怖的幻想紛至遝來。
陳芸焦躁地在客廳轉著圈,心中期盼這雨能早點停下。
暴雨下了半個小時停下,天上烏雲未散,積蓄著力量等待下一波爆發。
雨停後,積水也在慢慢消退。
這個速度很緩慢,因為連日的降雨,地下管道的運轉能力已經到了上線,往往上午下半個小時的雨,到晚上積水還有兩厘米升。
剛剛的這一波雨又急又猛,都淹到進樓的第二個台階了,這麼多的水,恐怕到明天也很難退。
陳芸看著積水暗自憂心,鄭衛華已經走了一天兩夜,也不知道河堤如今的情況。
他能不能吃好,有沒有空休息?
就在陳芸擔憂的時候,遠處亮起一盞燈光。
陳芸矚目遠眺,發現那似乎是手電筒的光。
燈光越來越近,在家屬樓前停下,陳芸打開窗戶,探頭看去,看到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
回來了!
陳芸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立刻過去打開門,又拔掉爐塞,去房間拿了一套乾淨的衣服。
一係列動作完成的很快,等她把衣服拿出來,鄭衛華才剛進門。
他這一天兩夜幾乎沒合眼,精神疲憊,身上滿是泥水。
“快去洗澡。”陳芸有點心疼,把衣服放下,拎來暖水瓶。
“瓶子裡是熱水,你就在家洗吧,洗完吃點東西去睡覺。”陳芸安排完,抬頭看向他,有些擔心地問:“你這次能呆多長時間?”
鄭衛華搬了一天沙袋,又淋了雨,身上本來又累又冷,可見到陳芸,聞到鮮美的雞湯,看到她不必言說的關懷,身上仿佛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明天下午走。”
“呼——,那還不錯,能休息會。”陳芸把暖瓶遞過去:“趕快洗吧。”
“嗯。”
鄭衛華去洗澡的功夫,爐子裡的火也上來了,雞湯很快被燒開。
她把麵下進去,剛開了一滾鄭衛華就出來了。
他餓得很,晚上隻吃了兩個饅頭,肚子餓的咕咕叫,看著鍋裡的東西有些迫不及待。
“現在還沒熟,再等等。”陳芸加進去半碗涼水,蓋上蓋子繼續燒,燒開兩滾麵已經熟透。
陳芸拿出一個海碗,夾了滿滿一碗的麵,澆上雞湯。
“好香。”鄭衛華都等不及讓麵涼一點,端起碗就開始吃。
陳芸把小菜端出來:“慢點。”
“嗯嗯。”鄭衛華嗦了一大口,抬起頭朝她笑了笑:“好吃。”
“好吃的話明天再給你做。”陳芸說:“再給你做點肉醬帶著怎麼樣?”
“不用,太麻煩了。”
他保持著高速狀態吃完了鍋裡所有的麵,又喝掉最後一點湯,吃完感覺從胃到全身都暖和了起來。
陳芸收起鍋碗,趕他去睡覺:“這些我來弄吧。”
鄭衛華一把搶過:“你在家也辛苦。”
他洗了鍋碗和自己的衣服,晾好衣服關上客廳的燈,回到房間。
之前下暴雨的時候陳芸把窗戶關起來了,房間裡不透氣顯得有點悶。
她打開窗戶,拉下蚊帳,趕走了裡麵的蚊子,對鄭衛華招手:“快來睡覺。”
鄭衛華愣了下走過去,上床之後壓好蚊帳。
陳芸拍拍旁邊,手裡拿著蒲扇:“快睡吧。”
鄭衛華躺下,拿過她手裡的蒲扇,把她壓倒在旁邊:“你也睡。”
“我幫你扇風。”現在天還很悶呢。
“睡吧。”鄭衛華閉著眼睛,把蒲扇扔到床腳,低聲說。
他說完沒多會便睡了過去,還因為太過疲憊打了呼嚕。
陳芸第一次看他累成這個樣,心裡有點難受,用腳小心翼翼把蒲扇勾了過來,輕輕扇著風。
第二天,陳芸醒來的時候鄭衛華已經起了。
客廳裡傳來還在的嬉鬨聲,陳芸走出去,見鄭衛華正在和鐵蛋玩蕩秋千的遊戲。
就是鐵蛋抓著他的胳膊,鄭衛華用力把他提起來,帶著他轉圈。
這種如同飛一般的感覺是鐵蛋第一次體驗,小孩興奮地尖叫著大笑。
“彆吵。”鄭衛華提醒他:“媽媽還在睡覺。”
他轉了兩圈,把鐵蛋放下來,看到一旁有些羨慕的二妞,放緩了聲音問:“二妞來吧,爸爸帶你飛。”
二妞猶豫了下,不太敢上前。
鄭衛華主動走過去,抬起兩個胳膊:“抓上來。”
小姑娘猶豫著伸出手。
“抓緊了。”鄭衛華說了一聲,胳膊用力往上抬,一直讓女兒的雙腳離地。
他開始旋轉,二妞也隨之轉了起來,雙腿蕩起來,像是真的能飛一樣。
剛剛二妞還鄙視過鐵蛋叫的太大聲,輪到自己才發現這根本不受控製。
“啊——”二妞大叫大笑,快活的不得了。
剛剛才體驗過這種感覺的鐵蛋還想再試,在一旁急的直蹦達,叫著爸爸爸爸。
鄭衛華剛想讓他們安靜一點,餘光便發現陳芸走了出來。
他放緩腳步,轉了兩圈之後放下二妞:“吵醒你了?”
“沒有,睡飽了,你起來怎麼不叫我?”
“又不用上班,睡晚一點沒事。”
鄭衛華說:“我把菜也買了。”
“真能乾。”陳芸誇了一句,看到鄭衛華買了兩條鯽魚:“這魚做湯怎麼樣?”
“都好,你說了算。”
讓鄭衛華拿主意是拿不出來的,陳芸也沒指望他,隻不過象征性問一句,答不答應都準備這麼做。
如今九點多鐘,做午飯還早,但是因為現在正在汛期,她怕鄭衛華突然接到命令說要走,所以早早開始做飯。
陳芸的擔心沒有出錯。
十點多她剛押著鄭衛華吃了午飯,就有人找過來。
鄭衛華和他說了幾句話,便對陳芸說要走。
“是河堤出了問題嗎?”
“不是,河堤沒問題,就是現在雨停了,準備趁這個時間加固一下。”
他說完匆匆離去。
梅雨季還在繼續,鄭衛華他們幾乎住在了河堤上,一個星期隻回來三次,最後一次說水位開始退了。
陳芸聽完很是高興了一番,但沒等她高興多久,當晚便下了更大的一場暴雨。
陳芸在睡夢中被雷聲驚醒,後半夜便一直沒睡著。
這場雨一直從夜裡下到第二天早上,整個家屬區的一樓全被淹掉了。
鄭衛華當天沒有回來。下午的時候陳芸聽彆人說:“女兒山好像發生滑坡了。”
“是嗎?”
“廣播上說的,應該是真的,好像一個村子都沒了。”李從英說,她的丈夫也去參加抗洪,婆媳兩個帶著一歲多的小孩子,愁的整晚睡不著覺。
“之前都說洪峰過了,水位也退了,我還以為人能回來了呢。”
李從英歎氣,難掩憂心道:“年年抗洪都有被水衝走的。”
陳芸默默無言,從李從英嘴裡知道的消息讓她幾乎坐不住。
“沒事的,上麵的洪水退了,咱們這也不會太危險。”
她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彆人,說完也沒有繼續呆下去,說了兩句匆匆離開。
家裡,幾個孩子都站在走廊上往下看。
積水太多了,最深處能沒過胸口,水裡飄著各種家具,都是從一樓衝出來的。
這麼多的水,連最無畏的小孩都感覺到了恐懼。
“媽媽,我們的房子會不會被衝走啊。”
二妞害怕地問。
“不會的。”陳芸摸了摸她的腦袋:“咱們房子的地基很深,打的很牢,不會被水衝走。”
“我會被衝走。”
“你也不會。”陳芸板著臉說:“不要瞎說。”
“哦。”二妞撅了撅嘴,又問:“媽媽我們今天吃什麼?”
“是大白菜。”
“又是大白菜啊。”二妞歎氣:“天天都是大白菜。”
“那就吃馬鈴薯炒土豆。”
自從到了汛期,各類商品供應就受了印象。
陳芸發現這一征兆後就屯了不少耐放的蔬菜,果不其然,隨著時間越往後移,店裡能買到的東西種類就越少,最近幾天連米都沒有了。
一家人天天白菜土豆換著吃,吃到一聽到這兩個名字就難受。
但難受也沒用,今天水這麼大,就連食堂都沒開門,想換口味也沒處換。
她炒了一個土豆和鹹菜,開飯的時候幾個孩子的筷子都往鹹菜上夾。
陳芸抽了抽嘴角,一個人包攬了土豆。
她其實心理也討厭,一頓飯吃的磨磨蹭蹭,才吃到一半,就聽到有人敲門。
敲門聲非常急促:“有人在家嗎?”
“在。”陳芸應了一聲去開門,見是張學武。
“小張,你怎麼來了?”陳芸往外麵看了看:“是鄭衛華讓你回來拿東西的嗎?”
“不是。”張學武表情有些凝重,艱難道:“營長受傷了。”
他的話像一道雷,打得陳芸精神恍惚。
她過了好幾秒種才反應過來,尖聲問:“傷到哪了?”
“嫂子彆激動,營長他正在治療,沒有生命危險。”
家裡的幾個孩子也聽到了這番話,這時候全都圍攏過來。
“爸爸受傷了?”
“手術是什麼意思?”
幾個小孩七嘴八舌地問,吵得人腦袋疼。
陳芸反而在這喧鬨的聲音中清醒過來,現在鄭衛華的情況不知道,她作為家裡唯一的成年人,必須要理智一些。
“彆吵了。”陳芸叫停幾個孩子,對他們說:“你們在家呆著彆出門,我現在去醫院看爸爸,晚上就會回來。”
“我也去!”
鐵柱說。
“還有我。”二妞也靠過來,看起來要哭似的:“我要去看爸爸!”
鐵蛋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被家裡的氣氛影響,也癟了癟嘴。
二妞的眼淚還沒留下來,這小子就哇的一聲嚎出來:“媽媽!”
“彆哭了!”陳芸板著臉道,鐵柱的哭聲一下子停了,呆呆看著她,過了兩秒又要哭。
陳芸現在沒精力哄他,直接道:“下麵的水比你們人還高,你們要怎麼出去?”
她拍了拍鐵柱的肩膀,認真說:“看好弟弟妹妹,我晚上回來。”
鐵柱極度不願,幾個孩子當中他和鄭衛華的感情最深,聽到他受傷的消息時也最著急。
但見陳芸焦急的模樣,他猶豫半響,沒有再反對,沉默地應下來。
見她答應,陳芸鬆了口氣,急匆匆地跟著張學武離開。
從家屬區到醫院一路都被淹了,張學武找個木桶,讓陳芸坐進去。
“嫂子你進來,我推你走。”
路上,張學武和她說了鄭衛華現在的情況。
“早上的姑娘山那邊發生了滑坡,衝毀了好幾間房子,營長是去救人的時候被山上掉下來的石頭砸到了。”
他看陳芸臉色煞白,連忙補充:“不是砸到了頭,是砸了腿。”
就算這麼說,陳芸也沒感覺輕鬆多少。
從家到醫院的路上她的心一直揪著,到了醫院直奔手術室。
手術還在進行中,張學武說人已經進去有一會了。
“就是傷了腿,肯定沒事的。”他說道,自己卻也無法淡定,一直繞著轉圈。
十來分鐘後,手術室外的燈熄滅,兩人同時站起來等。
不一會,醫生推著鄭衛華出來。
對方坐在輪椅上,還是清醒的,右腿裹了很厚的石膏。
手術就是杜美年做的,她說鄭衛華的骨折不算嚴重,好好休養三個月左右就能好,基本不會留下後遺症。
這算是糟糕情況下最不糟糕的結果,陳芸這麼安慰自己。對杜美年道了謝,與小張一起把鄭衛華推到病房。
進了房間,小張去拿藥,陳芸坐在床邊,很嚴肅地看著他。
鄭衛華還有精神笑,安慰道:“沒事。”
陳芸沒心情說話。
鄭衛華還想說什麼,被她板著臉打斷:“好了,睡覺吧,眼睛都是紅的。”
“我這有小張呢,你不用擔心。”鄭衛華握了握她的手,確實沒多少精神,也不再強撐著。
他睡過去沒多久,小張就回來了。
“營長睡了嗎?”小張走進來小聲問,拿出藥說:“醫生麻醉過了之後就要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