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部隊下發任職命令,金偉誌正式升職為炮兵團的副團長。
金偉誌特地跑了一趟來請鄭衛華去他家吃飯。
請客的時間被定在七月二十五。
二十四這天,陳芸陪著鄭衛華去拆石膏。
當初鄭衛華的手術是杜美年做的,拆的時候還是來找她。
杜美年幫鄭衛華檢查了一番,說他恢複的很好:“現在骨折還沒有完全愈合,過兩周左右才能試著走一走。”
陳芸認真記下:“行,我知道了,絕對不讓他下地。”
杜美年看了鄭衛華一眼,笑話他:“你可是被人管的嚴嚴實實的。”
鄭衛華雙手合攏搭在腿上,看了陳芸一眼,說:“她為我好。”
“難怪老紀在家說你。”
杜美年一副受不了的架勢,提筆寫了一張單子,起身道:“還得再吃點藥。”
她這會剛好沒什麼病人,便順和兩人一起去拿藥。
鄭衛華推著輪椅走在前麵,兩個女人落後一步。
杜美年問:“明天你們去金家吃飯嗎?”
“去吧,金偉誌來請了。”
“你們倒是心寬,我們老紀回去都要氣死了。”
陳芸笑了笑:“給他泡點菊花茶降降火。”
“唉。”杜美年歎了一聲:“不知道怎麼說好。”
要說陳芸對金偉誌升職完全沒感覺那是騙人,但她確實不像旁觀者想象的那樣憤怒。鄭衛華和金偉誌不一樣,他年輕有能力,錯過了這次機會,以後也有衝上去的時候。
想是這麼想,陳芸心裡還是會彆扭。畢竟從裡鄭衛華去世後金偉誌的反應來看,他們之前應當有著比較深的感情。
但是感情這東西,在真正的利益麵前可能一文不值。
晚上,陳芸又給鄭衛華頓了一鍋骨頭湯。
為了促進骨頭生長,這一個月來陳芸變著花樣給鄭衛華做各種含鈣量高的食物。
禽肉魚蛋換著來,還找門路弄來兩罐奶粉,每天給他泡兩杯。
在這種不間斷的投喂下,鄭衛華除了傷口愈合速度增快,體重也不知不覺上去了。
他原本每天運動量都很大,骨折後天天坐輪椅上不能動,吃的又好,不知不覺肚子上就多了一層肉。
陳芸天天看他,一時竟然沒有察覺,還是這天晚上鄭衛華洗澡之後才發現的。
“鄭衛華,你腰是不是變粗了?”
她尖聲問,說完伸手上去比劃了一番。
原本鄭衛華的腰隻比她張手長一點,現在那一點變成了兩點多,連腹肌摸著都沒那麼硬了!
“完了完了。”陳芸收回手,心痛道:“你現在就已經開始中年發福了嗎?”
鄭衛華靜靜看著她的表演。
陳芸表演完痛心疾首,看鄭衛華全無反應,又說:“說明我養的還挺好哈。”
鄭衛華:“……你說得對。”
“萬一你以後瘦不下去了怎麼辦?”
“不會。”
“怎麼不會,我前兩天和你們政委夫人聊了聊,她說政委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精神小夥,現在那個肚子都多大了。”
陳芸一直在耳邊叨叨,念得鄭衛華自己都擔心起來。
最後他還是保證:“等我腿好了就能瘦下去。”
“那好吧,相信你一次,你一定要做到啊。”陳芸往他身邊擠了擠,下巴蹭著他的肩膀打了個哈切:“好困,睡了。”
“晚安。”
有關於金偉誌和鄭衛華因為一個副團長職位反目的流言在家屬院裡傳的挺廣,連小孩子們都聽說過。
孩子們覺得自己爸爸受了欺負,心裡非常討厭金偉誌,連帶著也討厭起了金家的其他人。
金勝男大概也聽說了這些事,暑假之後就再沒找過陳芸補課。
第二天吃完飯,陳芸宣布說晚上要去金家吃飯時,幾個孩子都抗拒。
“我不想去。”一向非常聽話的二妞竟然第一個反對,嘟著嘴說:“去他們家吃不飽。”
鐵柱也說:“我也不去,要去你們自己去好了。”
“那你們吃什麼?”
鐵柱拍拍自己口袋:“我有錢,晚上吃食堂就行了。”
他靠著椅背,一副看透了的架勢:“你們大人不能翻臉,就讓我們小孩子輕鬆點吧。”
陳芸:“……”
幾個孩子都堅持,陳芸就沒強求,晚上隻帶了鐵蛋一個去金家。
這天的金家比上次搬家那天還熱鬨,劉琳的身邊圍了不少人。
她被這些人捧著高興,笑的褶子都出來了。
見到陳芸,劉琳主動走過來打招呼:“妹子。”
“嫂子,我們來晚了。”
“沒事沒事,我這都有其他人幫忙呢。”劉琳笑著擺手,又問:“怎麼隻帶鐵蛋來了,另外兩個呢?”
“他倆說食堂今天做了雞,非得要去吃。”
劉琳哎呦一聲拍著手掌:“我家今天也做了雞啊。”
“沒辦法,小孩子不聽。”
陳芸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劉琳嘴上應和說孩子確實不好管,心裡撇了撇嘴。
什麼說了不聽,不過是不想管而已,這要是親媽能乾這種自己去吃好的,趕子女去食堂的事情?
劉琳覺得自己肯定做不來。
說話的時候,又有其他人到了,劉琳一看來人,趕忙迎過去,又是一陣親熱寒暄。
人越來越多,出現了上次搬家時站不下的情況。
金偉誌跑鄰裡借了桌子板凳,在外麵擺了好幾桌。
“外麵還有風,比裡麵坐著舒服,咱們就在外麵吃好了。”
其他人自然表示同意。
這會飯菜做好,端上桌,一群人各自找到關係好的人一起坐。
鄭衛華坐著輪椅不方便,於是沒準備上桌,卻被金偉誌硬是推了出去。
他把鄭衛華推到自己旁邊,問他:“要我幫忙服你上來嗎?”
“不用。”
鄭衛華拒絕,單腳站立推開輪椅,坐到凳子上。
金偉誌看著他坐好,再給他倒了酒,然後舉杯:“這一杯要敬咱們老鄭,有困難有危險的時候永遠衝在第一位,是我們應該學習的榜樣!”
桌上的人紛紛應和:“來來敬老鄭。”
似乎是要破除他們倆因為副團位置兄弟反目的傳言,今天的金偉誌對他格外熱情。
但就是太熱情了,顯得並不真誠,有種做作的虛偽。
鄭衛華心情難辨地吃了一頓飯,回去時眉頭緊皺。
“你怎麼了?”
“沒事。”鄭衛華歎了口氣。
一直憋到晚上,他才對陳芸說:“以後兄弟真做不成了。”
陳芸靠在他肩膀上,伸手揉了揉他的的頭發:“沒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鄭衛華被他的動作語言弄得愣了愣,回過神來失笑:“哪有你這麼說的?”
“那要怎麼說?”陳芸揉著他的腦袋。
部隊對於儀表要求很高,軍人都剃著板寸,摸起來和胡渣一樣,又刺又硬。
陳芸摸著摸著有點上癮,把他的腦袋當成玩具似的揉搓,鬨得鄭衛華受不了,抓住她的手腕不讓動:“彆鬨了,睡覺。”
“再摸一次。”陳芸祈求:“最後一次。”
她說的可憐巴巴,鄭衛華有些不忍心拒絕。
手上動作不知不覺放鬆,被她掙了出來,立刻在腦袋上亂揉一通,又在鄭衛華來抓她之前放開,雙手交握放在腹部,一副乖巧的模樣:“睡覺吧。”
鄭衛華:“……”
自從金偉誌的任命正式下發,劉琳在家屬院裡就抖起來了。
陳芸幾次看到她,很清晰感覺到劉琳態度的變化,和她說話的時候會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仿佛已經不是一個層級的人。
不止是陳芸一個人有這種感覺,杜美年也這麼覺得。
在帶著鄭衛華來醫院複查的時候,她就和陳芸吐槽:“上次她感冒了,來醫院買藥,還非得往我辦公室跑一趟,跟我炫耀金偉誌工資漲了多少。我就納悶了,他金偉誌就算一個月拿三百塊,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你怎麼說的?”
“我就問她自己能賺多少錢,她就閉嘴了。”杜美年翻了個白眼:“真是沒見過這麼抖的!”
她說著說著又拐到金偉誌升職這件事上:“不想想金偉誌那個位置怎麼來的,要是正常情況他能爭得過你們家老鄭?還不是靠走後門!”
陳芸之前就聽過這種傳言,但是鄭衛華很少說這個事,陳芸也就沒有過多探究。
現在杜美年說了,她就順便問了句:“走誰的後門?”
杜美年說了個名字。
“這是誰?”
她比個了二的手勢:“那位的手下。”
陳芸一開始沒看懂,杜美年一再提示她才想起來:“你說是林……”
“就是那位。”杜美年撇嘴:“也不知道怎麼巴結上去的,真是走了狗屎運!”
陳芸:“……”
她有些不知道用什麼表情,那位權傾一時的二把手,似乎最後的結局有點糟糕啊?
杜美年看她遮掩,還以為是心中不忿,安慰道:“沒事,你們家老鄭自己能力夠,不靠這些也能上去,不過是晚個一時半會的。”
陳芸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離開學校太久,她已經不記得那件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了,隻知道是運動的中後期。
如今是七一年,距離運動結束還有五年時間,算起來,應該離得不遠。
她一路想著這件事,弄得鄭衛華頻頻看過來。
“怎麼了?”
陳芸搖搖頭,回家之後把杜美年說的話在鄭衛華麵前重複了一遍。
“金偉誌真的靠上去了?”
鄭衛華點頭。
陳芸哦了一聲,猶豫了許久,才小聲問他:“那如果首長出了什麼事,會連累到金偉誌嗎?”
“看情況。”鄭衛華扭頭,有些奇怪:“你問這個乾什麼?”
“隨便問問。”
陳芸攤手。
反正她既改變不了那位要反,也無法說服金偉誌與那一脈脫離關係,想這麼多乾什麼呢?
有這個時間不如寫點東西。
去年陳芸第一本拿了兩百塊錢稿費,讓她信心大增,覺得可以靠筆頭吃飯。
但很快現實就給了她迎頭痛擊,後來陳芸再寄出去的書就沒有了音訊。
直到上個月,她收到一個老家寄來的包裹。裡麵有她寄出去的書,書裡夾了一封信,是出版社的員工寫給她的。
說出版社被人砸了,幾個主要編輯也紛紛被打倒下放,以後都不會再出書,讓她不用再寄了。
陳芸靠寫書賺錢的路暫時走不通,她也不準備再試彆的出版社。
就當個日常消遣,平時有空的時候就寫兩筆。
暑假平平淡淡過去,除了鄭衛華養好傷重新上崗之外沒有什麼新鮮事發生。
新學期開始,二妞也將成為一名小學生。
陳芸去買了布,給兄妹倆分彆做了新書包,又給錢讓他們自己買了文具。
學校九月一號開學,提前兩天報名。
開學之後陳芸帶的還是一年級,新學期開始,老師和學生們都要有段胡相適應的時間。
陳芸也因此變得有些忙碌。
等她忙過那一陣,突然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消息——那位二把手武裝政變的陰謀敗露,坐飛機倉皇出逃,飛機在距離溫都爾汗六十公裡的蘇布拉嘎盆地被擊落!
這個消息在部隊這邊產生了不亞於八級地震的連鎖反應,許多軍官受到波及。
僅僅鄭衛華他們師,就一下子擼掉了七個團以上乾部,連師長都沒有例外。
金偉誌也被牽連了進來,在墜機事件第三天,他的職位就被停了。
家屬院裡人心惶惶,天天都有人被帶走。
金偉誌四處奔走,想要把自己摘出去,可沒有一條路能走通。
下旬,關於金偉誌的處分下達——開除黨籍,以士兵的身份退役。
半年前劉琳搬到家屬院,以為自己以後就有好日子了。
兩個月前金偉誌升副團長,劉琳幻想著以後他能走的更高,說不定以後能撈個師長夫人當當,往後也能衣錦還鄉。
現在,他們如同喪家之犬般被趕走。
劉琳在家裡哭得暈了過去。
部隊那邊下達了通知,要求他們在十天內搬離。
離開前一天,金偉誌帶著酒來找鄭衛華。
鄭衛華在經過一輪輪的審查後確定與林姓集團沒有任何關係,依照他入伍以來的表現以及部隊軍官的缺口,這事之後升職將毫無懸念。
“兄弟,來陪我喝一杯吧。”
他拎著酒瓶站在外麵。
鄭衛華看了他一會,往旁邊讓了讓。
陳芸聽到聲音進來,見到鄭衛華對她使了個眼色,又轉身走回房間。
見陳芸關了門,鄭衛華收回視線,去廚房拿了兩個碗出來。
金偉誌給碗裡倒酒,一直倒滿才停。
他端起碗,對鄭衛華說:“兄弟,我之前對不起你,給你賠罪了。”
金偉誌說完就開始喝,也不管鄭衛華的反應。
他喝了一大口,放下碗哈了一口氣:“當時就是太急了,腦子一熱……”
金偉誌開始自我解剖,說自己的抱負,說對鄭衛華的嫉妒,說當時的心理。
“我年紀這麼大了,處處不如你們。比武比武贏不了,演習演習也是輸。”金偉誌歪著頭,手指點著自己腦門:“我怎麼就這麼不中用呢?”
他又開始喝酒,喝完繼續說,說完再喝。
鄭衛華親眼看著他喝完了酒,等金偉誌還要倒的時候抓住酒瓶:“行了。”
金偉誌抬起頭,對他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兄弟,我難受,我心裡難受!”
他發泄般大吼著:“我想闖上去,我做錯什麼了?上麵那些人乾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老子他媽也是上過戰場立過功的!現在呢?什麼都沒混到!”
“你醉了,回去吧。”鄭衛華起身。
“我沒醉,我清醒的很,就是心裡難受。”金偉誌掃開鄭衛華的手,捂著眼睛,鼻翼顫動,流下兩行淚。
他捂了一會鬆開手,擦乾眼淚,吸了吸鼻涕:“給你看笑話了,總之是哥哥對不起你,當時要是不想歪主意,什麼事都沒有。”
其實金偉誌的處分在被牽連到的人中算是比較輕的,好歹保留了軍籍,退役之後還能拿到一筆錢。
但這筆錢相較於營長退役能得到的好處來說,就真的太少了。
鄭衛華對此不想說什麼,隻拍了拍他的肩膀問:“明天什麼時候走?”
“啊?”金偉誌已經喝醉了,聽不太清鄭衛華在說什麼,歪著頭盯著他看了半天,喃喃說道:“我不想走,我還能乾!”
金偉誌從處分下達之後就一直借酒消愁,今天來找鄭衛華之前也喝了不少,早就不清醒了。
他賴在鄭家不走,反反複複說自己冤,說對不起兄弟,說再有一次機會就老老實實當營長。
鄭衛華陪他坐了很久,直到劉琳找過來,才把金偉誌送回去。
等他回來,家裡已經熄燈了。
鄭衛華在客廳又坐了坐,深深歎了口氣。
他收拾了桌子,打開窗戶,問問自己身上有酒味,又去洗了個冷水澡。
第二天就是金偉誌離開日子,原本是想一早出發,但金偉誌醉得太厲害,一直到中午才醒,於是時間隻能順延。
這些天被帶走的人太多了,金偉誌的離開在家屬院激不起一點浪花,最多友人感慨兩句他倒黴,剛找了個靠山靠山就倒了。
金家五口人,金偉誌扛著兩個包裹,劉琳和金勝男各自拎了一個。
一家人在家屬院門口停了許久,劉琳回頭望了一眼,又嗚嗚地哭起來。
“行了,彆哭了。”金偉誌心煩意亂地打斷她。
劉琳抹了把眼淚,這大半月的提心吊膽讓她心中積攢了許多怨氣,對上麵的,對金偉誌的,還有對家屬院裡其他人的。
“世上人都勢力,當初你發達的時候一個個舔上來,現在一看有事全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