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的神色太過尋常,一時之間,鄭平竟無法判定郭氏所言是真的來自夢境,還是彆有意指。
鄭平無意糾結,他回想著禰衡的筆稿與手劄,歎息道:
“兒不孝,令母親掛心。”
郭氏搖頭:“你有男兒之誌,怎可囿於圍牆之內。不過是‘兒遠遊而父母憂’,不管你去往何方,阿母總會牽掛於你。”
鄭平從這句話中讀出了彆的意味。然而郭氏點到即止,並沒有立刻在這句話上延續話題,仿佛隨口一提。
她繼續道,“散播在族中的傳言,雖是不實的謬語,卻也有幾分可取之處。”
鄭平跪坐在床榻前,聞言未有打斷,作安靜恭聽狀。
“那曹操,雖有幾分實乾之才,卻非寬厚之主。你若順他,他扶你青雲直上;你若拂他意,與他對著乾,定將不被所容。”
郭氏此言頗為通透,以鄭平對曹操的了解,郭氏這番評語,不說完全切中,至少也說對了七八分。
“昔日他羽翼未豐,僅有兗州一城時便敢誅殺名士邊讓。所為之由,不過是邊讓對他的慢待。而今他做出求賢若渴、禮賢下士之舉,乃為霸業所謀,並非真正出於惜才。”
“當下四海未定,北有袁紹、公孫瓚虎豹相爭,南有劉表、孫策雄踞江東。曹操縱有不容之心,亦需三思而後行。然則曹操野心勃勃,不甘居於人後。一旦他翔空遨遊,呈霸主之勢,必將失去容忍之心。到那時,縱使你能為他所用,一旦他發覺你這把刀用不利索,反而有可能刮傷持刀的手,他將忘卻過往的主僚之情,毫不猶豫地將你這把刀折斷。”
若說最初的那一句話,可以讓鄭平明白郭氏有幾分識人之能,那麼剛才的那兩段剖析,足以令鄭平驚訝萬分。
曹操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鄭平不敢貿然斷定,後世亦眾說紛紜。可按照曆史的軌跡,根據他殺死孔融、崔琰、楊修、許攸、華佗等人的理由與過程,不難窺探出曹操的行事風格與忌諱。
郭氏之言,非但沒有任何誇張的成分,還看穿了曹操的梟雄本性。
不管郭氏是否見過曹操,她這一份眼力與見解都遠勝於旁人。
鄭平忽而想到,當他與李進為族中之事謀劃時,郭暄也提出了幾次建言。當時她所表現出的智謀與聰慧,尤其是對人性的理智認識與預見能力,足以用優秀二字概之。
郭暄自幼長於郭氏之手,若郭暄的謀才乃郭氏一手教導,郭氏之能,或許比他見到的還要深遠。
鄭平不再用冠冕堂皇的話回應郭氏,他替郭氏倒了杯熱湯,肅然回道:
“但凡執掌生殺大權者,總會有不能容忍之人。”
上溯先秦兩漢的帝王諸侯,下至各朝各代的王侯將相,除了徒有其名的傀儡,哪個手上沒有枉死的人命。權生權利心,一個赤手空拳時遵紀守法的普通人,當他有了無人可擋的武器與不被懲罰的權利,對生命的敬重將被利己的本性日複一日地消磨。
“曹操也好,其他諸侯也好,不同隻在於‘被冒犯得不能容忍’的界線。既然都有‘不被容忍’的可能,倒不如考校其他,選一個更合心意的梟雄。”
除了曹操,難道其他人就不會因為紛爭而誅殺自己人?袁紹殺田豐,孫策欲殺高岱、魏騰,劉表險些殺害韓嵩,究其原因,不是因為自己的麵子、權威受損,就是不可克製的疑心。
他們的行為,與曹操並無本質區彆。
郭氏顯然聽懂了鄭平的言下之意。
然而對於他的說辭,她仍微蹙著眉,表示出少許不解:
“曹操……合你心意?”
禰衡與曹操的不對付,郭氏已有了深刻的了解,聽到鄭平說“合心意”這句話,她感到匪夷所思。
鄭平便道:“短中取長,矮子中拔高個。輪矯飾的功力與治世的雄心,曹操為其中之最。”
這真的是非常禰衡式的回答了。分明是褒讚的話,聽起來卻像貶損。
果然,這句話一出,郭氏停止質疑,低眸沉思。
鄭平未曾明說的是,善於偽裝克製的倒不止曹操,還有後來與之呈鼎力之勢的劉備與孫權。隻是這兩個人現在一個還沒有發家,另一個還是個未成年的少年,姑且排除在外。
在鄭平毫不猶豫地戳破所有掌權者都免不了的弊端後,郭氏神色鬆動,稍稍放下對曹操的偏見與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