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牛糞一事並非出自鄭平的吩咐。
世家產業自給自足,族中不乏耕地。現在不是播種的時候,不少耕牛被放養在草地上,牛糞之物並不難尋。
這個找牛糞的部曲顯然是個機靈且促狹的,他隱約聽見李進和鄭平耳語時提到牛糞二字,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提著竹鏟刨來一坨牛糞,此刻恰好用到。
中年男子被李進那麼一喊,本就難看了臉色,又見部曲竟然真的準備了牛糞,發青的臉頓時憋得通紅。
他倒是想和初逢時一樣,用身世之謎來打壓鄭平的氣焰,但他好歹沒蠢到家,知道銅鞮侯的部曲對他們這些打著小九九的韓氏族人一向蠻橫,隻要抓到個辮子就能大肆發揮。他要是在還未蓋棺定論的時候就急著貶低鄭平,馬上會被部曲扣上一個汙蔑罪,等於找死。
如今他因為隨口的一句話騎虎難下,眼見前排的部曲各個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坐在車駕上的鄭平非但沒有阻止的意思,眸中還透著幾分躍躍欲試,中年男子生怕這些凶人真的逼他吃牛糞,眼珠子一轉,立即翻了個白眼,假裝暈厥。
他以為這樣就能暫時避開鋒芒,哪知聽到一道清越的男聲帶著幾分笑意,如同催命符般如影隨形。
“六從伯,怎就暈了?你若是真想嘗一嘗牛糞的滋味,縱是暈了,也能叫人給你填進去。”
這小雜種!
中年男子暗自怒罵,哪怕冷汗涔涔,依舊頑強地倒在地上,閉目裝死。
老者深覺丟臉,又恨鄭平仗著一個縣侯的爵位,在這裡目中無人地放肆。
可事已至此,為了不被繼續借題發揮,老者隻能憋著氣,領著宗族向銅鞮侯見禮。
鄭平等人進城時,他尚可用“長輩與晚輩的私下會麵”為由,以宗禮暫蓋國禮,借著申飭郭暄的行為,豎起長輩的威嚴,跳過向縣侯見禮的環節。
可即便是那時,老者等人也不敢強求鄭平朝他行禮,更不敢左右他的行蹤,隻敢借著輩分的便利,逞口舌之快。
如今鄭平穿上縣侯的正服,坐上官製車駕,身旁還有部曲護佑,在如此正式的排麵下,他們便是想倚老賣老,也得看看銅鞮侯部曲的拳頭願不願意。
暫時服軟後,老者不免生出少許疑惑:韓衡一向高傲狂躁,每次遇事都會當麵與人對嘲,不屑使用銅鞮侯的身份壓人,怎麼出去了一趟,行事作風變了這麼多?
又想到對方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氣人,噴人的調調沒有任何變化,隻不過神態情緒從狂傲激昂變成內矜冷嘲,老者認定對方必然在外頭找了神醫,治好了頑痼的狂病,所以變得難以撩撥,不好對付了。
正主突然不受狂疾所擾,他們這些人的計劃便成了個笑話。如今失了先機,當場被壓沒了氣勢,已是矮了鄭平一頭,老者正絞儘腦汁搜刮解決之法,就聽鄭平驟然發難。
“一個時辰前,六從祖與六從伯攔住我,與我說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謬語。我原以為他們二人乃是受人蒙蔽,信了不實的流言,怎知,原來是財帛動人心——為了族中的話事權與幾畝族產,不惜迫害孤兒寡母,一麵派人暗害縣侯的性命,一麵捏造其身世上的汙點,妄圖逼死主婦。此等有‘勇’有‘謀’之舉,幾位……實不愧為韓王後人。”
所有族人皆被這幾句話說得頭腦發懵。大部分人是真的不知其中內情,突然接收到龐大的信息量,驚得怔愣當場。
而老者與他旁邊的幾人又驚又懼。剛才他們見鄭平帶著部曲前來,雖有造勢,但言辭神色間沒有任何急切、憤恨之意,便認定鄭平對他們的小動作一無所知,來此隻是為了探究身世的真相。
他們做好了細細掰扯的準備,以為鄭平已經踏入甕中,隨他們擺弄。哪知對方竟然不按常理出牌,在造了聲勢,踩了他們一通後,竟然直接開始問罪。
更可怕的是,對方說的話句句切中真相,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最靠近老者的一個灰髯士人忍不住小聲而急切地詢問:“六從兄,他是如何知道的?難道他取到了證據?”
老者亦有幾分驚慌,但他更厭惡身邊幾人的畏縮,低叱道:“噤聲。收起這副不打自招的模樣,生怕那邊不能識破不成?”
叱完同謀,老者抬頭直視鄭平,凜然道:“縣侯給完下馬威,又一句話給我父子二人定罪?不知我這把老骨頭何時得罪了縣侯,莫非因為我平素眼裡揉不得沙,出於長輩之節指摘了幾句,縣侯就容不得我了?”
鄭平實在聽煩了對方虛偽的腔調,直接叫人把綴在隊伍最後麵的行商拉上來,命他再次招供。
老者幾人眼色陰沉,聽行商坦白被人收買的經過,老者毫不猶豫地否認:
“不過是一麵之詞……”
懶得與他糾纏的鄭平示意部曲把另外幾人帶上來,全是族內某幾戶的仆從。那幾個仆從一被推到人前,就落餃子似的跪了一地,一個接一個地聲明自己是被主家逼迫的,懇求網開一麵,還不同程度地指證其他參與者,供認證物。
這一變故來得太快,老者幾人根本不及反應,一個個臉色慘白,完全不明白鄭平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找到所有的相關人員。
隻有郭暄與李進知道:族裡的人以為他們今天剛剛回來,對族裡的情況一無所知。實際上,他們幾天前就已抵達族中,隻不過憑借鄭平與李進高超的藏匿技術,避過族中所有人的耳目,甚至連郭氏都一起瞞過。
他們這幾天一直在族裡暗中觀察,根據“行動最積極”的幾人圈定所有嫌疑者,把參與這兩件事的人一網打儘。
若是隻有招供的仆從,老者幾人還能梗著脖子否認,一口咬定這些仆從被人收買了,在胡言亂語。
可連本該銷毀的物證都落在他們手上,這時候再繼續狡辯,根本沒人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