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郭嘉前一刻掀起帳簾,在看到他的瞬間馬上把簾子放了下來,隻憑郭嘉現在從容不迫的神色與言語,鄭平還以為他的內心一如他所表現的那般平靜。
他沒有拆穿郭嘉的偽裝,回答道:“此次隨軍,並非司空的授意,而是衡主動陳情,以文吏之職從戎。”
得知是鄭平主動加入伐袁大軍,郭嘉更為訝然:“這是何故?”
鄭平沒有回答,將視線偏移,一路下墜,停在郭嘉的腰間。
這個動作讓郭嘉立刻想到賞花宴上的“腰帶事件”,唇角的笑弧再也維持不住。
他忍不住多想,愈加覺得這道目光彆有意指,太過刺骨。
略作斟酌,他開口說道:“冤冤相報……何時能了?不如放下執念,你好我好。”
鄭平恍惚間以為郭嘉這是在渡他出家,等意識到郭嘉為什麼這麼說後,他詫異地回望了郭嘉一眼,烏黑的眸中透出丁點一言難儘的意味:“……你未免想得太多。我對你的衣帶毫無興趣。”
郭嘉聞言鬆了口氣,原來鄭平看他的腰部並不是為了威脅報複,也不是在琢磨著要怎麼將他的腰帶扯下來。
低頭審視腰間,郭嘉一一排除錯誤的選項,最終將注意力定格在右手提著的,半開的陶壺上。
這是他剛從行囊中取出的酒壺,隻飲了兩三口,還未將封口蓋密。
儘管行軍嚴令禁酒,但因為他並非兵士,如今又剛剛駐營,尚未進入戰役的關鍵時刻,因此,知道他嗜酒如命的曹操便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允許他攜帶一小盞酒壺進營,稍解酒癮。唯一三令五申的是,此事不許告知旁人,也不準他飲醉。
鄭平不是迂腐之人,也不像會與誰打小報告……那麼他盯著自己這一壺酒的理由,就隻有——
郭嘉沉痛而鄭重地扣住手中的酒,神色間頗有幾分視死如歸:“要打要罵悉聽尊便,唯獨此物不可。”
鄭平輕笑道:“打罵你有何用,於你不痛不癢。倒不如讓你獻上‘見麵禮’,這才是‘你好我好’。”
郭嘉覺得自己並不好。眼見行軍途中的精神寄托岌岌可危,他果斷道:“稍等。”
便走出營帳,過了幾息回來。
郭嘉的唇瓣上還留著晶瑩之色,邊緣的弧度透著幾分破罐子破摔的無賴:“正平要的這件東西已經沒了,隻能換一樣。”
他竟是拎著酒壺出去,直接把酒喝了個精光。
鄭平不由失笑,又斂了眉眼,長歎一聲:“衡之所以盯著這壺酒,隻是在猶豫要不要提醒奉孝——剛才有一隻小蟲從你半開的壺口中鑽了進入……不過以奉孝的豁達開闊,應是不會介意這點小事?”
“……”
郭嘉頓時感覺喉口有些發癢。
又聽鄭平繼續補刀,“之所以向奉孝討要這壺酒,不過是不想讓奉孝飲用加料之物。怎知……奉孝竟如此急不可耐。”
郭嘉已覺得自己的胃有些不好,催生一股昏昏欲吐之感。哪怕知道鄭平剛才那番話大概率是騙他的,也無法遏製四處奔走的想象力。
他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氣,為自己坎坷的“前途”神傷。
鄭平並不給他神傷的機會,他從懷中取出一節小巧的五管排簫,開始“鋸木頭”。
錯落有致,仿佛劈柴鋸木的樂音來回舞動,時而刮頭皮,時而刺耳。郭嘉的眸光逐漸趨於呆滯,提著空陶壺的手微微顫抖。
半晌,等這一曲聽不出原調的樂音結束,郭嘉騰出手捏揉產生幻想疼痛的耳朵,驚魂未定地詢問:“這是何曲?”
鄭平放下排簫:“此曲名為‘恫嚇’。”
郭嘉:……聽出來了。
為了不讓自己今後的軍旅生活都如此驚心動魄,郭嘉決定最後搶救一次,為自己的生活質量提供保障。
“此次討袁之戰,正平可願與我打一個賭?”
至於賭注,自然是二人共住期間的主導權。
鄭平明白郭嘉的意圖,對此他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你想打什麼賭?”
“袁紹驕而輕敵,又為正平檄文所激,不待糧草完備便急急出兵。我這賭,正與袁紹有關……”
幾日後,袁紹軍隊即將抵達黎陽。袁紹派人前去刺探軍情,斥候回來,彙報所見所聞時,神色間多有遲疑,言辭間顯得吞吞吐吐。
袁紹前幾日方羈押了田豐,又與主要謀臣沮授起了爭執,心情本就不佳,此時見斥候這番作態,怒罵道:“有話直說,期期艾艾,還想隱瞞軍機?”
斥候驚慌地低頭,辯白道:“此消息並非軍機……隻是於曹營中聽到的動靜。因為怕汙了大將軍的耳朵,故猶豫萬分,不敢上報。”
“曹營的動靜與軍情息息相關,無論大小都應如實彙報。”
袁紹皺眉道,“什麼事會汙了孤的耳朵?你快說來。莫非是曹阿瞞又找了個美貌的寡居婦人為妾?”
以袁紹對曹操的了解,不認為他會在戰前做這種不正經的事。但他心情實在太過糟糕,順口而不走心地一提,連自己都沒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