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狂士楚歌(1 / 2)

儘管曹操的身體大不如前,又因為常年征戰留下許多暗傷,可他素來比旁人強壯,極少生病,在眾人眼中極其康健,常讓人忘記他已耳順之年,壽數無多。

直到得到曹操重病的消息,曹丕才意識到在他心中如山般偉岸的父親早已不年輕。一刹那,他心中似乎轉過許多念頭,又似乎什麼也沒想。

他立即安頓好手頭的事,前往丞相府。

一路無言,步伐匆匆,紛亂的思緒忽而回溯過往,忽而無序擴散。他想起鄭平前幾日讓他“靜心等待”的提議,不由驚疑未定。

鄭平讓他閒事莫管,抄完三玄再去找他……如今他正好抄完了其中之二,隻差《南華經》的最後八個篇章。這個時候爆出曹操病重的事,到底是巧合,還是……

曹丕立馬停止毫無依據的猜測,將所有心思放入腹中。

他被仆從迎入內院,正好在石道交界處遇上鄭平。

此時並非寒暄詢問的時機,他隻與鄭平公式化地招呼了一聲,彆的一概未提。他與鄭平解了佩劍,先後進入曹操的臥房,見曹操躺在榻上,神智清醒,並不見重病之態,可精神頭確實比上回見的時候要差一些。

曹丕上前行禮問候。因為拿不準曹操同時召他與鄭平過來的用意,他自製而拘謹,哪怕是關懷的話也不敢全數倒出,隻怕有一句半句不妥,引來曹操多想。

曹丕的矯飾之態,曹操如何不知。

不管心中如何做想,他未予說破,僅與曹丕說了幾句,便轉向進門以來除了執禮,就再無其他言行的鄭平,喟然道:“先前正平還道孤如老牛撒蹄,操勞耕田,未曾想隻月餘的功夫,孤連撒蹄都不能了。”

見曹丕露出異色,他握住曹丕的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繼續道,

“老驥伏櫪,卻已無馳騁之能,竟是妄想……”

鄭平道:“丞相年事已高,兼之征戰多年,暗傷無數,本就好似一根老舊而緊繃的弓弦,隨時有斷的可能。前些時日遇刺傷了元氣,受外邪侵害,丞相又未曾好好修養便投入公務,如若盛滿鐵石的破碎布囊,被利刃開了一道細窄的缺口,未經修補,不斷往裡頭竭力裝填物什,遲早有破碎的一日。”

若是旁人,在儘握權勢,無人敢忤,仿佛整個世界都唾手可得——卻敵不過衰老與病弱時,聽到鄭平這段話難保不會惱羞成怒。

即便是曹操,也不敢保證——若是再早個幾天,他會不會因為鄭平的陳述之言而勃然大怒,不顧局勢與其他外因,將人就地格殺。

一時之差,一念之差。

曹操沉屙多日,已然經曆過精力如潮水般消退的恐慌,被虛弱與體衰掌控不甘。他也曾生出極端的念頭,但此時此刻,對鄭平不中聽的話,他沒有任何惱意與遷怒,唯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慨。

“時移俗易,唯有正平一如既往,未有分毫改變。除了你,又有誰敢與孤直言——告訴孤年事已高,時日無多?”

鄭平神色未變,曹操這句看似尋常感慨的話讓他略提起心神。他沒有順著曹操的意思往下接,隻不卑不亢地說了一句:

“丞相未免太過看得起衡,若衡當真‘一如既往’,昔日裸衣擊鼓時,便已喪命於城下。”

站在榻邊的曹丕心驚肉跳地旁觀曹操與鄭平的你來我往,不多時,手心已冒出許多薄汗,儘是為鄭平所捏。

他察覺到門外的詭異寂靜。結合曹操的身體狀況與所說的話,曹丕知道此刻院中與堂後勢必埋伏了無數刀斧手,伺機而動,等候曹操發令。

曹丕想起身悄然察看,可他的手一直被曹操捉著,無法起身,甚至受到無聲警告,不被允許發言。

他相信以鄭平的敏銳,勢必也意識到潛藏在暗處的危機。哪怕鄭平全然似若未覺,也定如走獨木橋那般,謹慎而穩妥。

想是這樣想,然而曹丕萬萬沒有想到,鄭平對曹操的態度竟然還是原來的態度,非但沒有避其鋒芒,還有什麼說什麼,不留一點轉圜的餘地。

當鄭平重提“擊鼓罵曹”的舊事,曹丕的心神被高高地提起,幾乎跳出喉口。

而聽到這句話的曹操緩緩斂去所有表情,不言不語。房中一時間安靜得詭異,曹丕似乎聽到劇烈的心跳聲與幾個不屬於他的呼吸聲,垂在另一側的手驀然收緊。

片刻後,曹操哈哈大笑,分明在重病中,卻笑得中氣十足。

曹丕一顆心懸到極致。

曹操很快停下笑,急劇地喘息了幾聲。曹丕即便因此生出幾分關切,卻更擔心曹操做出不可挽回的決定。他一聲不吭地盯著曹操,被竭力平複的心跳聲竟越跳越快。

最終,在臨界閾值的那一刻,曹操終於開了口。

“如果孤給你個機會——一個決定繼任人的機會,你會在孤的眾多兒子中挑選哪一個繼承魏公之位?”

不是“你覺得哪個合適”,“你會給怎樣的參考”,而是明明白白的決定與選擇,儼然一個怎麼答都會送命的送命題。

鄭平抬眸看向曹操,曹操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鄭平不答反問:“若丞相有朝一日能實現秦皇之願,尋得長生不老藥,但獻藥的道士言明服此藥後須得立即自儘,否則此藥無效。丞相當如何選擇?”

曹操皺眉道:“我怎知此藥是否是真的長生藥,若自儘後此藥無用,孤豈不像個笑話,白死了一遭?”

鄭平道:“那便是了。”

在題乾本身就缺乏意義的情況下,糾結答案未免荒誕。

曹操讀出鄭平的言下之意,心緒百轉,不再為難他,推說自己乏了,讓曹丕留下,命人引鄭平出去。

鄭平離開前,對曹操似有意似無意地道:

“華花郎(蒲公英)結子(籽),不管最終落於何處土壤,總是希望子孫能落根於安穩之處,不受動蕩餘波。丞相心明如鏡,定能為子孫留下安寧。”

曹操麵色驟變,陰晴不定地盯著鄭平離去的背影。他幾次想將藏在袖中的玉玦摔擲於地,發出暗令,卻又死死攢在手心。

最終,他揚起手,示意藏在暗中的刀斧手不要輕舉妄動,任鄭平離開。

如果他能用健康的身體多撐幾年,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挑選、培育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可以一步步除去對大業有礙的名士將臣。

可他列好了完整的計劃,唯獨沒想到自己身上的暗疾會突然發作,病情漸重。

他現存的兒子最大也隻有二十多歲,雖可獨當一麵,對上世家大族那些老狐狸終究差了一些。

而少年不輸成人之智,自幼便絕頂聰慧、通透過人的曹衝並無向上之誌,曹操到底沒法狠下心,不顧曹衝的意願將他推入荊棘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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