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p>
夙寒聲的七情六欲古怪又詭異。</p>
麵對前世屠戮徐南銜的“聖人”,他心緒毫無波動,哪怕殺著人也始終漫不經心。此時卻對徐南銜說了恨。</p>
伴生枯枝安安靜靜將根須紮入夙寒聲的血肉中,脖頸處浸了血,竟然緩慢開出一簇明豔的鳳凰花。</p>
生機流逝並非傷口,無法用"以身相代"來轉移。</p>
兩人相隔一張枯枝織成的蛛網,視線透過縫隙相望。</p>
短短一個“恨”字就讓一向桀傲不恭的徐南銜露出這般茫然的神情,夙寒聲淚痕未乾,目不轉視看著他,近乎自虐地重複: “我恨你。”</p>
恨他明明放下“不管不問”的狠話,卻仍去尋不燼草;恨他讓自己活在愧疚織成的痛苦中如此久。</p>
經年累計的愧疚汲取著痛苦作為養料,一寸寸扭曲成對徐南銜無來由的恨。</p>
夙寒聲重生後見著活生生的師兄,下意識將那股恨意隱藏埋至深處,可怨恨就像燎原之火,越是壓抑越是鋪天蓋地洶湧燃燒。</p>
……催生中更濃烈的自我厭棄。</p>
前世數十年,執念已成心魔、厭惡化為自戕。</p>
夙寒聲直勾勾看著徐南銜,想從他臉上找到設想已久的……對自己的嫌憎、鄙棄。</p>
“他都如此掏心掏肺地待我,甚至因我死無全屍,我卻不識好歹對他生出恨意。這種自私自利的惡種,他就該……"</p>
四周紛紛擁擁的無頭鬼幾乎和麵前的徐南銜融為一體,朝他嘶鳴著咆哮。"……竟然會怨恨養你救你的師兄,世上怎會有你這種道貌岸然的人?"</p>
"總說崇玨是天生惡種,你不也是如此,不知好歹的惡煞,你們還真是天生一對。""哈哈哈當誅,當誅。"</p>
夙寒聲常年聽著無頭鬼的惡言惡語,有時還會其中的惡意而發狂,可此時卻眼眸一彎大笑起來,他抬手猛地一揮,豎起一根手指抵在蒼白唇邊。</p>
"閉嘴,我在和師兄說話呢。"</p>
徐南銜看著夙寒聲對著空無一人的虛空說話,渾身陣陣發冷,如墜冰窟。"蕭蕭,你到底怎麼了?"</p>
無數生機源源不斷從夙寒聲經脈中灌入</p>
伴生樹,越來越多的枯枝不受控製地朝著四周蔓延開來。</p>
左等右等卻隻等到一句無關緊要的詢問,夙寒聲五指抓住枯枝縫隙,突然像是被激怒了,冷冷道: "說話,徐南銜。我讓你說話!"</p>
夙寒聲將心中所有的陰暗、齷齪和盤托出,連瘋子的本性都毫不掩飾了。徐南銜不該是這個反應。</p>
他就該斥責他、厭惡他,罵他是狼心狗肺、腐爛在臟泥中的惡種!</p>
說話。</p>
哪怕隻是一個字。</p>
刹那間,所有的無頭鬼像是被夙寒聲徹底掌控住,一向隻對著他謾罵的厲鬼竟然真的如他所言“閉嘴”,和夙寒聲一起轉向徐南銜。</p>
等待著他的答案。</p>
四周闃然無聲。</p>
一根根須悄無聲息紮到夙寒聲的心口三寸處,隻一下便能汲取他全部的生機。</p>
夙寒聲幾乎迫切得到徹底的解脫。突然, "好。"</p>
夙寒聲怔然抬頭。</p>
徐南銜站在枯枝織成的蛛網麵前,安靜看著麵前幾欲瘋魔的師弟許久,見他呆住了,又重複了一句: "好,儘管恨我。"</p>
夙寒聲眼底的血痕似乎淺了些,茫然地看著徐南銜。可….可那是無緣無故的恨。</p>
為什麼徐南銜能這麼輕易地接受?</p>
夙寒聲身上那古怪的氣焰瞬間消下去一半,就像是一隻凶狠著伸爪子撓人的貓,下意識覺得自己會挨打,卻發現那隻揚起的手隻是在他腦袋上溫柔撫摸了下。</p>
那種提心吊膽驟然重重放下的無措席卷全身。</p>
徐南銜似乎無師自通要如何招架此時瘋瘋癲癲的夙寒聲,神色如常地道: “想恨我就恨我,恨到想殺我也行,我不怪你。"</p>
夙寒聲呆呆看著他,臉上淚痕猶在,雪發披散,顯得格外可憐。"可……"</p>
他“可”了半天也沒“可”出個所以然來,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徐南銜並不會因為自己無根無據的“恨”而排斥他、嫌憎他。</p>
突然間,夙寒聲那從前世便跟著他的心魔轟然消散,心中這些年因那股恨意而生出的所有自我厭棄,也在徐南銜輕飄飄的一句話中消弭於無形。</p>
他這些年所求,</p>
不過隻是徐南銜的一句。師兄不怪你。</p>
哪怕恨救他而丟掉性命的師兄也好,是個性格扭曲的小怪物也好….…徐南銜都會待他如初。</p>
遽然間,夙寒聲跟了他數十年的無頭鬼發出陣陣尖利的慘叫咆哮,宛如被日光灼燒的孤魂野鬼,火焰轟然燒起。</p>
橙紅色的火光像是浴血的鳳凰骨火</p>
,灼燒著密密麻麻的無頭鬼。</p>
先是將那件繡著烏鵲紋的道袍焚毀成齏粉,再後便是手臂上那道傷疤,所有象征著徐南銜的東西全都燒成灰燼。</p>
火焰衝天。</p>
夙寒聲宛如涅槃的鳳凰,麵前的枯枝被焚毀成齏粉簌簌落地,他踉蹌著撲向徐南銜。</p>
"師兄……"</p>
徐南銜見他似乎恢複神智,立刻伸手將他接在懷中。</p>
夙寒聲漂亮的眼瞳全是掩飾不住地歡喜,周遭無數無頭鬼已徹底消散天地間,他眼中淚水簌簌往下落,頃刻布滿臉頰。</p>
徐南銜鬆了口氣,餘光卻見夙寒聲脖頸上的鳳凰花竟然還在緩緩綻放,忙道: "蕭蕭,先將你身上的伴生樹撤開。"</p>
"好。"夙寒聲乖順無比,聽話地將周圍的伴生樹收斂起來,依戀地捧著徐南銜的左手,為自己擦眼淚, "師兄,我聽話。"</p>
徐南銜身上的傷口已止住,踉蹌著跪坐下來準備喘口氣。</p>
卻見夙寒聲緊跟著他單膝跪地,五指扣著徐南銜的手背,又輕又柔帶著他用那滿是薄繭的掌心輕輕拭去自己臉上的淚水。</p>
"師兄。"夙寒聲眸子彎彎,琥珀眼睛閃出古怪的光澤,他輕輕笑著問, ”我的頭顱好不好看?"</p>
徐南銜一愣: "什麼?"</p>
夙寒聲握著徐南銜的手,讓他的五指放在自己脖頸上,像是在炫耀件難得的寶物似的,眸光都在發光。</p>
他將還未消退掉符紋的側臉往徐南銜掌心輕輕一蹭,嘴唇殷紅宛如嗜血的精怪,柔聲道: “師兄要是喜歡,我摘下來送給師兄好不好?"</p>
這有點瘋過頭了。</p>
徐南銜剛剛放下的心又悄無聲息提了起來。"你又在說什麼胡話?"</p>
夙寒聲</p>
卻眨了下眼睛,滿臉不明所以,隨後他像是記起什麼,將脖頸上借著血肉長出的鳳凰花扯下,笑得溫和又乖順。</p>
他將沾著血的花兒遞給徐南銜: “我的頭顱能長出漂亮的花,師兄不想要嗎?”</p>
徐南銜被他一句話說的毛骨悚然。"我要你的頭顱做什麼,不要胡言亂語。走,師兄帶你……"</p>
直到這時,徐南銜才發現,夙寒聲根本沒有恢複神智,那枯枝仍在往他根骨中紮,隻是片刻那張蒼白的臉竟然已泛起死氣。</p>
"夙寒聲——!"</p>
夙寒聲好似一無所知,還在疑惑看著他,不明白為何徐南銜要拒絕。</p>
徐南銜更加不理解為何隻是進入個秘境,夙寒聲就像受了大刺激似的變成這副瘋瘋癲癲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模樣。</p>
隱約記起副使說的那個“茫茫幻境”,能讓人陷入一生最歡愉或最恐懼的幻象中。夙寒聲此時是深處噩夢幻境中嗎?</p>
看著夙寒聲朝他探來的手腕上都長出漂亮的花簇,詭異得令人心驚膽顫,徐南銜冷汗直流,趕忙要去阻止。</p>
猝不及防,轟——!</p>
十四層合為一層的秘境遽然傳來一陣地動山搖,淺灘之下像是火山噴發般,咕嘟嘟冒出蒸騰的水汽。</p>
空中兩輪血月猛地炸開。天崩地裂中,地麵轟然裂開一道道天塹似的裂紋。</p>
徐南銜瞳孔劇縮,立刻就要伸出手將夙寒聲護在懷中。</p>
可才剛動,腰間一緊,一根枯枝纏著他的腰身猛地直衝而去,強行將他托起送離到天空中禦風的元潛身上。</p>
徐南銜: "蕭蕭!"話音剛落,夙寒聲足下猛地裂開,纖瘦的人整個人直直往下墜落。</p>
徐南銜眼前一陣猩紅,掙紮著就要躍下去。</p>
倒黴催的元潛受了傷,卻還得拽著三個拖油瓶,見狀趕緊尾巴尖纏住徐南銜,瘋狂地騰空而去。"沒完沒了了是吧?!這傳說中的爛柯秘境是不是真要我們有去無回才可?!"</p>
徐南銜厲聲道: "放我下去!"</p>
若他不去阻止,失了神誌的夙寒聲也許真的會自戕!此前便有前車之鑒。</p>
每一息的時間流逝都化為深淵,將徐南銜一寸寸拖入深淵地獄</p>
中,可他卻隻能無能為力地被元潛纏著奔逃,連靠近夙寒聲都做不到。</p>
徹骨的絕望席卷徐南銜,他渾身都在發抖,眼眶通紅地呢喃。“蕭蕭</p>
下方已宛如煉獄般,秘境遍地皆是漆黑的深淵裂紋,天翻地覆日月顛倒,無間獄也不過如此。</p>
看著徐南銜似乎還不死心想要拚命擺脫掙紮跳下去,烏百裡拿出長弓正在琢磨要不要打昏他算了。</p>
突然,乞伏昭奄奄一息地伸手一指。“那是……世尊嗎?”</p>
徐南銜怔然看去。</p>
破碎血月在空中高懸。</p>
崇玨從第十五層須彌芥緩步而出,素白衣袍衣冠齊楚,手腕上的青玉佛珠卻往下不住滴落著血</p>
珠,禪絮沾泥。</p>
須彌芥緩緩關閉,隻隱約瞧見其中似乎滿是血泊。</p>
崇玨眉眼帶著冰冷的悲憫,單手立掌默念了句佛偈,隨後抬手輕輕一動。一縷靈力從他掌心傾瀉而出,陡然化為一陣帶著菩提花香的清風,轉瞬吹過偌大秘境。</p>
風所過之處,地麵轟然塌陷,裂出錯綜交纏的無數漆黑裂紋。</p>
秘境各處的學子被深淵巨口一個接一個地吞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