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安撫下來,總算平息風波,了卻一樁孽緣。
此事看來,像是一出精彩紛呈的言情話本,男女主廝守終身,惡毒女配慘淡退場。每個人都得到皆大歡喜的結局,唯有自始至終不被歡迎出世、被公主娘親狠心拋下的早產男嬰不得不獨自承受所有人的怨與恨。
這男嬰就是趙白魚。
趙白魚是二十一世紀來的穿越人士,前世病床躺了十幾年,終於器官衰竭而亡,再睜眼發現自己變成一個吃喝拉撒管不住、身世還如此複雜的嬰兒。
生父和嫡母厭惡他至極。
嫡母所出三子當年已知事,親身經曆過公主的瘋狂和狠毒,差點失去母親和弟弟,更是深恨趙白魚。
身為外家的皇帝和太後因愧疚、也為了彌補,隻將趙鈺錚當作親生外孫來疼愛,從不過問趙府後宅裡孤苦伶仃的趙白魚。
其他人則認為有其母必有其子,昌平長公主狠辣至此,她的孩子根子也歪,品性好不到哪裡去,因此冷眼旁觀,偶爾落井下石。
趙白魚活得艱難。
但趙白魚依然珍惜多出來的一輩子,健康的一輩子。
他天性樂觀堅強,否則上輩子不會與病魔抗爭十幾年,直到死都儘力笑著安慰悲痛的家人和醫生。
人心都是肉長的,沒人能忽視日複一日的善意,他堅信總有一天能消除他們的偏見。
趙白魚看向謝氏,對方低頭,並不正眼看他。
很正常,能理解,誰能對仇人之子心生好感?
何況十九年來,身帶胎毒的趙鈺錚屢次生命垂危,反觀仇人之子的趙白魚身體康健,怎能不恨?
設身處地想想,謝氏沒弄死他、也沒指使下人嗟磨,隻是無視,已然良善大度。
趙伯雍:“坐。”
趙白魚落座。
趙伯雍端茶喝了口:“聖上今日下旨,賜婚趙府,特將趙五郎許給臨安小郡王為郡王妃,擇吉日完婚。”
趙白魚腹誹,告訴他有何用?開口祝賀嗎?怕不是當場拔劍捅死他。
等等,坊間八卦是真的?
眾人皆知臨安小郡王男女不忌、私生活糜爛且性情殘暴,多荒唐的事情都乾得出來,娶男妻的確荒唐,可他那皇帝舅舅為何行事也跟著荒唐?
皇家賜婚無非牽製、分權,細思下去沒好處。
趙白魚當即打死剛冒頭的好奇心,盯著腳尖訥訥道:“臨安小郡王暴戾恣睢,實非五郎的良人。”
趙伯雍眼皮不抬一下:“你做好準備,趙府會為你置辦豐厚的嫁妝。”
趙白魚猛地抬頭:“您說什麼?”
趙伯雍:“趙氏五郎,趙白魚。”他放下茶杯,銳利冷漠的目光直視趙白魚:“聖上賜你為臨安郡王妃,擇日完婚!你畢竟是我趙家人,嫁出去也不會虧待你。”
趙白魚不敢置信,噌地站起,身體不自覺顫抖:“荒唐!我是昌平公主所出,比趙五郎早出生半個時辰的趙府第四子!這事兒滿京都誰不知道?上籍入戶清楚明白,難道你們還能李代桃僵、欺上瞞下不成?!您不怕聖上怪罪?”
趙伯雍:“當時四郎比你早出生半個時辰,我憐他胎中帶毒,體弱多病,怕他行四養不活,想起老家有俗語‘幼子掌上珠、鬼見愁’,就擅作主張讓他行五。”
趙白魚:“怕他趙鈺錚行四養不活,不怕我犯忌諱死於非命?”
說完忽覺自己的反問很好笑,要不是弑子天地不容,趙伯雍早就殺了他。
“當年的穩婆、大夫、婢女皆可作證,戶部戶籍也已修改,隻等奏明聖上即可。”趙伯雍對趙白魚憤怒失望的情緒統統無動於衷,淡聲威脅:“趙白魚,彆像你生母做儘蠢事!”
“趙宰執手可通天,怎麼捏造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趙白魚灰心失意,不敢相信他們竟然打算犧牲他去救趙鈺錚。
是趙鈺錚逞能惹的禍,憑什麼犧牲他替趙鈺錚背鍋?難道他們不知道臨安小郡王是什麼人?難道不知道如果他嫁入臨安郡王府會是什麼下場?
趙鈺錚是寶,他趙白魚就是根草?
是昌平長公主對不起他們,不是無辜的趙白魚!不是十九年來不斷嘗試融化堅冰、努力示好,妄圖與他們和平共處的趙白魚!
趙白魚嘴唇囁嚅幾下,到底沒有出口痛斥。
“如果我沒記錯,當年接生我的穩婆、大夫、婢女隨公主被囚洪州,而接生趙鈺錚的穩婆、太醫皆出自潛邸,接生過當今太子、皇子們,如今還在宮裡當差——”趙白魚眼裡流露出希望的光,“您或許能更改戶部戶籍,不一定能命令他們替您作偽證?”
當今聖上執政英明勤儉,隱約流露出集中皇權專政的鐵腕,絕不可能接受趙伯雍的手伸進內廷。
“你居然能知道這些?”
趙白魚露出勉強的笑:“您忘了,我在京都府當差,趁職務之便能查閱不少往年卷宗。”
“你既然知道這些,應該明白這件事不用我親自出麵就有人為五郎辦好所需證據。”趙伯雍冷冷地看著趙白魚,眼裡流露些許厭煩,一看到趙白魚就想起讓他如鯁在喉的昌平長公主,就像吞了蒼蠅一樣忍不住厭惡。
“二郎是太子伴讀,三郎和三皇子、五皇子同窗,五郎是六皇子的玩伴,也是太子和一眾皇子們從小嗬護疼寵長大,視如親兄弟。你以為他們會眼睜睜看著五郎被送進郡王府?不瞞你說,今早聖上的旨意還沒到,太子和皇子們已經將穩婆、太醫送到趙府,還將審問畫押的證據交到我手上,上麵還有京都府府尹的官印。”
“合情合法,沒有紕漏,聖上也不能多說什麼。”
趙伯雍拂過衣袖:“更何況,你以為聖上真會讓五郎嫁進郡王府?”
趙白魚臉色蒼白,單薄的身體輕輕顫抖。
趙家門第顯赫,趙伯雍官至宰執,協管三省六部天下大事,三個兒子不是太子伴讀就是皇子同窗,其中趙大和趙三入禁軍,趙二在鹽鐵司當差,國家的軍政財三權就讓他們占了三分之一。元狩帝如今需要趙家對抗世家、平衡朝堂勢力,年輕力壯的太子、皇子們爭先恐後想得到趙家的支持,前者不會把事情做絕,後者絕不會錯過這個拉攏趙家的大好機會。
所以元狩帝既為小郡王賜婚,也料到趙府會就此做出應對策略,他會睜隻眼閉隻眼,就在高堂之上看他們鬥法。
而他孤立無援,沒有生路!
“如果你聽話,乖乖替五郎擋了這劫,你還是趙家的四郎,我保你不死。”
“但我會生不如死。”
趙伯雍猛地拍桌嗬斥:“少學你生母的尖酸刻薄!”
趙白魚連連冷笑。
謝氏蹙眉,低聲說:“趙白魚,你也不希望身邊人出事對吧。”
身邊人?趙白魚心冷:“你把他們怎麼了?”
他院子裡住有三人,分彆是養大他的秀嬤嬤、魏伯以及他從外麵撿回來一塊兒長大的侍從硯冰。
謝氏避開趙白魚的眼睛:“你聽話,我保證不會傷害他們。”
“嗬。”趙白魚諷笑,麵無表情:“好,但我有兩個條件。”
謝氏:“你說,我做主答應你。”
趙白魚:“秀嬤嬤他們隨我出府,並為他們廢除賤籍。”
謝氏:“你出嫁之日,我親自去戶部為他們消籍。”
趙白魚垂眸:“剩下一個條件,日後再說。”
謝氏深深地看他:“好。”頓了頓,又低聲說:“你要怨怨我,彆怨五郎,這是你們母子欠他的。”
趙白魚懶得和他們爭辯他的原罪,十九年來第一次沒有做足禮儀就轉身離開,在庭院門廊處碰到剛從殿前司放班回來的趙長風。
趙家大郎,趙鈺錚的親大哥,他趙白魚同父異母的長兄。
容色冷峻,一身腰束革帶的窄袖紅羅袍衫、腰間配魚袋,襯得他身形頎長、英俊偉岸,不愧是京都府士族眼中的結親首選之一。
趙長風不像二郎、三郎或言語譏諷,或使絆子給趙白魚難堪,隻向來無視他,當他透明人。
心情不好的趙白魚懶得客套問好,徑直穿過趙長風,卻被叫住,詫異地回身,聽到趙長風淡聲威脅:“彆想著逃跑,禁軍各騎都有我認識的人。”
趙白魚眼眶濕熱,捏緊拳頭,胸膛劇烈起伏,忍不住質問:“你們眼裡,是不是隻有趙鈺錚一個弟弟?”
趙長風目光幽深,平靜無波:“如果沒有你,昌平公主不會冒險謀害阿娘,也不會害得五郎自幼體弱。”
真心話如利箭穿透趙白魚的心臟,雖然知道趙家人不待見他,雖然已經習慣麵對數不勝數的惡意,但十九年相處,努力融冰、示好,沒得到一丁半點的回應,隻有濃稠如墨的惡意,他還是忍不住失望。
趙白魚步步後退,整座趙府、皇城成為可怕的牢籠,那些位高權重的人,高官大將、皇親貴戚,各個把趙鈺錚當掌心寶,為他籌謀,怕他受傷,賜婚的旨意還沒到府裡就有一群人奔走相告為他推開前麵一塊塊巨石。
他呢?
他是一出生就被釘死的罪人,活該被犧牲。
趙白魚神色恍惚,沒留意腳下台階,錯腳滾落幾十層台階,嘭一聲響,重重落地,額頭猛烈撞擊到白玉石柱,霎時天昏地暗,腦中閃爍無數片段。
從十九年來兢兢業業刷好感,希望能收獲真摯的親朋好友,到前世在醫院接受治療,無聊時點開看護士小姑娘推薦的耽美團寵。
本該忘記的內容經此一撞忽然變得清晰,黑色的方塊字變成一個個生動的畫麵強塞進腦袋裡。
愣怔半晌,昏迷前的趙白魚表情像吞了一萬隻蒼蠅。
淦!
原來不是穿越,是穿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