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帝果然就‘部費’一事發難,朝堂上大發雷霆,朝官被嚇得麵如土色,無人敢回話。
但元狩帝沒明令追究到底,隻要求近四年來,各部門收受‘部費’主動上繳,他也不叫人去查,而讓底下人自覺、自新,憑心做事!
不叫人查,不代表元狩帝一無所知,相反正說明他心有成算,什麼人貪墨、貪墨多少,估計一清二楚。
當然度支副使、度支判官和戶部判官如驚弓之鳥被嚇得自己參自己一本,以至於主動揭發底下人心照不宣的通融經費一事,自也被朝官及三司各部門知道。
雖然三人可恨,但主動設套並拿三司開刀的新任京都府知府馮春山更招人恨。
三司招他惹他了?
他想政績漂亮就衝三司開刀,當三司都是病貓不成?
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這回得罪的,偏偏還就都是群小鬼!
全國各縣各州省遞賬簿,核算賬麵虧空項目並統計、造冊,再遞至三司,再嚴格審核哪條虧空賬目可以奏銷……條條章程按規矩走完,每一步都需要人審計,這兒卡著點、那兒出點小問題,就能把亟需報銷的賬簿再駁回,直耗到任期結束,累積大額虧空,叫頂頭上差一看,立即著你問話,說不出個理由就等著虧空公款甚至貪汙的罪名落下來。
原本各個關節的小人物們都能借‘部費’充實腰包,眼下來錢路子說斷就斷,能不記恨馮春山?
一時半會兒不會做什麼,天長日久就知道冷不丁被使絆子是什麼滋味了。
都是千年狐狸、蓮蓬心眼,馮春山是主謀還是被推到人前當筏子使都不礙事,天潢貴胄畢竟高人一等,動不得、怨不得,可他們總能把氣都撒在跑最前麵的狗腿子身上吧!
這就是利益受損之人最真實的想法,欺軟怕硬曆來如是。
馮春山更深諳此道,一下朝就臉色蒼白,瑟瑟發抖,根本不敢對朝官的眼。
“馮大人運籌帷幄好謀算,可你想建功立業,你想有個漂亮的政績,把同僚踩腳底下算怎麼回事?”度支使攔住馮春山譏嘲:“馮春山,馮大人,踩著同僚的骨血往上爬,滋味可不好受!”
“我這、我,我不是……”馮大人想說他也被擺了一道,可剛在垂拱殿上被元狩帝盛讚,他就是把嘴說出花來也沒人信。
五皇子臉色陰沉地走過來:“杜大人。”
度支使瞟了眼五皇子,拱手潦草行禮:“臣就不打擾殿下和外家敘舊了,不過殿下下次還有大動作請預先告知微臣,畢竟是為朝廷辦事,微臣義不容辭!”
說完轉身就走。
其他幾位朝官平時見到五皇子或太子都會恭敬行禮,這會兒隻快速行禮便匆匆離開,避之不及似的。
見狀,五皇子臉色更難看,太子的神色也有點冷漠。
好在當下隻抓三司的‘部費’,沒碰兩府六部平時求人辦事的‘通融經費’,而且他們也時常為三司報銷困難頭疼,連宰執也不例外,所以覺得太子和五皇子此次乾得不錯,確實是一項漂亮的實績。
追隨太子的朝官仔細思索,雖覺得太子此舉得罪三司莽撞了些,但還有五皇子在三司兜底,也算利大於弊,到底有了點未來儲君行事的風格。
盧知院心裡滿意但嘴上勸諫太子:“行事莫太激進,為君者,應行中庸製衡之道。”
太子被算計本就不痛快,突然被勸諫,陡生不悅,什麼人都能來說他?!
“孤自知如何行事,行差踏錯都有父皇來指點,便不牢盧知院操心。”
盧知院心內咯噔,見太子眼裡有薄怒,便趕緊拱手道:“殿下所言甚是,老臣僭越。”
太子壓下怒氣,恢複理智,扶著盧知院胳膊說:“婉兒很想念您和盧夫人,孤特地請母後準她回娘家住三天。”
盧知院心喜不已,仍保持恭敬姿態:“婉兒已是天家婦,不能破壞宮裡規矩,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太子:“行了,孤恩準,母後恩典,盧知院還拒絕?”
盧知院笑了起來:“老臣謝過皇後娘娘、殿下恩典。”
言罷便同太子辭彆,而太子收起笑容,看向五皇子和跟隨而來的馮春山。
“怎麼回事?”
五皇子黑著臉將來龍去脈說清楚,氣得差點想上手揍馮春山:“你說你好端端去得罪趙白魚乾嘛?”
馮春山委屈、悔恨:“我是想替您、替太子殿下還有恩師宰執大人出口氣,順便……順便試探臨安郡王對趙白魚的底線,本來計劃萬無一失,誰知道會這麼邪門?我到現在還一頭霧水,怎麼度支副使和兩位判官突然就到陛下跟前自己參自己一本?這實在是太邪門了!”
五皇子氣得心梗:“用你替我們出氣?啊?用你來試探霍驚堂深淺?你好好當你的知府,管好京畿治安就行了!你跟趙白魚置什麼氣?不過一介七品小官,護城河裡的王八都比京都府裡的七品小官少!你就是把趙白魚算計死了,能替誰出氣?壓根沒人在意一個趙白魚,就你把他當眼中釘!你算計他?他趙白魚邪得跟什麼似的,身邊還有一個混不吝的霍驚堂,兩公婆邪起來百無禁忌,你還想算計他?”
氣得五皇子一連串嗬斥砸得馮春山頭暈眼花,儼然忘記他當初怎麼跟趙白魚這七品小官置氣了。
太子扶額:“行了行了,也算弄巧成拙,雖招了三司的恨,但一是五弟你在三司的位子穩固,暫時不會發生大動蕩,二是度支副使、度支和戶部判官都空出缺來,你想辦法扶植自己人。三是這件事未必沒好處,至少穩住底下門人的心思,還能解決淮南賑災銀兩的難題。接下來,我們得爭取讓自己人去淮南賑災,免得節外生枝。”
五皇子:“二哥,我明白。”
下一秒冷臉嗬斥馮春山:“回你的衙門,少去招惹趙白魚!”
馮春山抹著滿頭冷汗連連點頭應是,小跑出皇宮。
五皇子氣悶,越想這事兒越覺得邪門,心想趙白魚是不是瘟神,怎麼碰到他的、算計他的都會倒黴?難不成這人真有百八十個心眼?
不像。
要真是算計了他、太子,連三司那幫鑽研官場多年的朝官都不知不覺入套,趙白魚不得是諸葛孔明再世?
聰明成那樣還隻混個七品小官,還能被他們聯手算計進郡王府,憋屈地當個屈居人下的男妻?
是巧合?邪門的巧合!
流年不利。
***
馮春山黑雲罩頂,肉眼可見地萎靡不振,進入衙門率先去找趙白魚,怨怒地盯著他看。
趙白魚邊走邊拱手:“大人早上好。”
“彆過來!”馮春山應激地大喊,“離我一丈,不!三丈遠!從今以後,凡是我在的地方,你都必須退避三舍!”
趙白魚微笑:“可我向大人奏稟公務該怎麼辦?”
馮春山:“寫下來,交給師爺就行。”
趙白魚繼續微笑:“傳話難免出現誤差,耽誤公事怎麼辦?我奏稟的公務、提出的建議如果被大人駁回,我得親自向大人陳之利弊,說服大人才行,這是少尹的職權所在!”
馮春山眼裡趙白魚的微笑已經和恐怖畫上等號:“本府不會徇私枉法,保證公平行事。”
趙白魚:“有大人您的保證,下官就安心了。”
馮春山驚恐地跑了,跟身後有鬼追似的。
硯冰從趙白魚身後探出頭:“嚇不死這狗官!”
趙白魚順手敲了下硯冰的腦門:“噤聲,多看少說話。”
硯冰拍了拍腦袋說:“所以我來跟隨您左右,等您言傳身教!”
趙白魚:“不如多讀書,哪天去考個功名,有個秀才在身也不錯。”
硯冰一邊幫忙整理卷宗一邊嘀咕:“功名哪有那麼容易考?人家寒窗苦讀多年,正兒八經的國子監學生都不一定能考秀才,我怎麼考得上?”
趙白魚橫他一眼:“教你多少遍,大丈夫行於世,俯仰無愧天地,不可妄自菲薄!”
“是是,硯冰知道啦。”硯冰將掉落地的批紅卷宗撿起,打開快速看完:“王國誌,犯入室搶劫、殺人,判死刑……嘩!十六歲便敢入室搶劫,還屠人滿門,真是罪大惡極。”
趙白魚正處理公務,聞言覺察到不對勁的地方:“你說的是揚州江陽縣呈上來的一宗監守自盜、入室搶劫還屠人滿門的案子?”
硯冰點頭。
趙白魚覺得不對:“他才十六歲?”
硯冰:“您不是看過?還批了朱紅。”
“我看的時候沒有寫人犯歲數,怎麼才十六?”趙白魚起身拿過卷宗重新看一遍,果然看到‘年拾陸’三個字,因卷宗斷句需觀看者憑經驗判斷,而這三個字聯係前後非常容易斷句錯誤,出現歧義。
審核時,趙白魚就斷句錯了。
“雖說不是沒有窮凶極惡的少年犯,但出現幾率少得可憐。”趙白魚往下看被害者的記錄:“被滅門的家庭一共五口,還有一個成年壯漢,除非王國誌是練家子,否則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屠殺五人還能安然無恙地逃離現場。”
翻開前麵的卷宗,趙白魚重新瀏覽:“江陽縣知名的大盜王國誌在六月底混進揚州府江陽縣捕役隊伍,負責縣裡巡邏治安等公務,但是監守自盜,利用公職在身多次偷盜,七月中旬巡邏夜市時悄悄離隊,潛入一戶殷實人家偷盜被發現,憤而屠人滿門,揚長而去。慘案震驚揚州府,百姓輿情不斷,促使江陽縣快速破案,月底就抓到大盜王國誌。審問過程,王國誌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因此被判死刑,案件呈至揚州知府、淮南安撫使,均無異議,至大理寺和刑部複審,仍然維持原判死刑。”
硯冰:“本人對罪行供認不諱,而且多道程序機關走下來,還是維持原判,說明案件沒有大問題。”
趙白魚:“不一定。一般來說,如果案件清晰明了,人犯、動機、受害者一清二楚,沒有旁的疑點,從縣到府、省複核這個環節時,不會有人專門跑到縣裡去調查。”
硯冰:“但依照慣例,判處死刑的人犯得押送至府、省,知府、淮南提刑使或安撫使必須親自審問,而審問結果都寫在卷宗裡,人犯王國誌供詞不變,看不出有問題。”
趙白魚:“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不僅是當地知名大盜,還一口氣屠人滿門,你當是民間遊俠話本裡的主人公?”
硯冰:“總不可能每個複審環節都有人對王國誌屈打成招吧?如果不是被屈打成招,誰傻到主動承認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