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眼下突如其來的變故,父皇沒有預料到嗎?
十叔一切作為都和父皇無關嗎?
回想秦王被廢,元狩帝也是置身事外仿佛頭一次知道的表現,事後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不少頂了缺的新官既不是他的人、也不是鄭國公府的門黨,更不是朝堂任何一個宰執的學生。
太子知道這種人隻效忠帝王。
如此深思一番,太子明白過來,不由遍體生寒。
電光石火間,反倒是五皇子反應迅速,搶先一步說道:“司馬驕一錯私吞稅款、二錯屯兵,仗著他是國舅,是皇後和太子的親人便在外生事,猖獗作亂,驕橫之心膨脹,不顧念陛下恩德,也不顧念皇後和太子對他的信任,行事無法無天,大逆不道,便是抄家滅族也不為過!但是司馬驕一人作惡,向來謙虛謹慎、君子不黨的司馬家何辜?為命婦表率的皇後、在其位儘職儘責的太子何其無辜?兒臣知道太子重孝,不忍皇後為外戚思慮過甚,才會屢次為罪人司馬驕說話……父皇,兒臣求父皇明鑒,司馬驕之錯,與太子無關。”
前排的趙伯雍聞言,內心深處無聲歎息,元狩帝擺明盛怒中,五皇子想求情也不該在這時候出來。
盧知院躊躇片刻,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走出:“陛下,臣以為五殿下所言並非沒有道理,暫且不論司馬氏門風如何,便說皇後多年來行事從無差錯,謹言慎行,太子更是一國儲君,豈不知私自屯兵乃彌天大罪?何況安懷德真正效忠之人是靖王,司馬驕但凡有一點為皇後和太子著想,便不會搜刮民脂民膏資助安懷德屯兵!因此,臣以為,司馬驕罪行皆是他個人所為,與皇後和東宮無乾。”
盧知院一開口,陸陸續續有朝臣出列發表看法,內容無非是甩脫東宮和司馬驕的乾係。
元狩帝表情結霜,忽地笑了聲:“朕沒有一句話責怪皇後和東宮,諸卿家倒是先急切地為太子撇清乾係,朕有時候甚至懷疑究竟誰是你們的君、誰是你們的臣?”
此言一出,如雷霆落地,朝官齊刷刷跪倒一片,滿頭冷汗,不敢再求情。
元狩帝:“鄭楚之,朕再給你一次機會,查清淮南大案的真相,所有和此案有關聯的人,不管他是皇子王孫、三公九卿,還是地方官員、販夫走卒,統統抓起來盤問,從重從嚴,絕不能放過任何一個企圖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如果再有人告密,說出你沒查出的東西,就不是烏紗帽落地那麼簡單,而是小心你的項上人頭!”
鄭楚之嚇得渾身哆嗦:“臣……微臣領旨!”
元狩帝:“康王,你親去揚州問審靖王及其家眷,凡京都府與其有乾係的名單一出來,涉及淮南官場,便由你去抓捕!”
“太子,老五,既然你們堅稱無辜,便是不怕火煉,就各自留在府裡彆外出了。”
話沒說太絕,也是圈禁的意思。
太子和五皇子麵色頹然,不敢多言語。
盧知院還想開口,迎來元狩帝陰冷的目光:“誰再求情,一律視為同黨處置!”
朝官頓時閉緊嘴巴,人人自危。
元狩帝:“退朝!”
***
太子和五皇子追上康王,鄭楚之等人跟在身後。
“十叔,能否告訴孤,何人告密?”眼下天都被捅破了,太子懶得廢話,直接開門見山地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康王搖頭:“作為臣子,我不能告訴你案情內幕。作為你們的十叔,我勸你們彆輕舉妄動,你們鬥不過靖王,彆乾與虎為謀的傻事,你們會被他吃得骨頭都不剩。”
話已至此,佐證太子的猜想。
“果然是八叔所為。他沒想過保全淮南的……而是借此時機動搖大景朝堂,鬥垮我這個儲君,比任何交易來得劃算。”
可笑他看不清靖王玉石俱焚的心狠毒辣程度。
這麼一句話已然暴露太子等人和靖王的勾當,康王極為失望,但麵色淡然:“太子慎言。”
太子渾身一震,連忙問:“十叔,父皇知不知道孤和八叔——”
“臣不知道!和靖王勾結的人隻有司馬驕,太子莫糊塗。”
太子嘴唇嚅動兩下,深深地望著康王:“孤謝過十叔。”
康王沒回話,轉身就走。
鄭楚之走下台階時沒留神,直接摔倒在地,磕得滿頭是血。
旁人驚呼,卻無人敢將他扶起,鄭楚之掙紮著起身,搖搖晃晃想跟同僚說話。同僚嚇得連連擺手自證清白,道他和靖王、司馬驕以及東宮都無乾係。鄭楚之愣住,發不出聲來,搖搖晃晃地走在宮道上,滿腦子都是天塌下來的絕望。
元狩帝震怒,這次的陣仗肉眼可見比上次江南科考還更嚴重,怕不是血雨腥風能形容。
上回主持大獄的人是老臣趙伯雍,摸清元狩帝的心思,隻伐除他們鄭國公府部分門黨,但還留下一些給他們對抗太子門黨的資本,實際沒有搞出天怒人怨的冤案。
反觀當下,元狩帝怒得句句重話,‘從重從嚴’、‘謀朝篡位’和‘亂臣賊子’等帽子一扣下來便是不死不休。
這事看來,算太子門黨倒黴,鄭國公府獲利,焉知事了後,東宮不會將矛頭對準他們鄭國公府?
千方百計試圖遮掩的淮南屯兵被陛下知道,靖王浮出水麵,困局徹底擺上明麵,他該怎麼處理?
***
牢獄裡的司馬驕知道計劃敗露,心理防線潰敗,又遭毫不留情的嚴刑拷打,胡亂指出曾送過禮、或送禮給他而有書信往來的朝官,列出一長串的名單。
鄭楚之不得不帶禁軍包圍名單上的朝官的人,元狩帝還親派兩名侍衛押著他過府抄家,其中一名侍衛是趙長風。
此時被抄的是中書舍人的家,而中書舍人撲過來抓著鄭楚之的衣服下擺大喊冤枉,不過一會兒就有人押著他的妻子走出花廳,那婦人渾身顫抖,卻突然掙脫桎梏衝向庭柱,碰頭而死。
知道結發妻子氣儘而亡那一刻,中書舍人指著鄭楚之痛罵:“鄭大人!郡公大人!吃著同僚的骨血往上爬,你開心了嗎?!你這個狗官!佞臣!殘暴無良,焉知我今日不是他日的你!鄭楚之,你看到了嗎?你的同僚們,被你入獄枉死的人都在閻羅殿下麵等著你——”
鄭楚之戰場上殺人如麻,眼下還是手腳冰涼,有種兔死狐悲的悲涼。
背過身,鄭楚之低聲:“押進天牢。”
言罷就要走,趙長風攔住他:“大人,該到下一家了。”
鄭楚之頓時臉色慘白。
***
刑部大牢關押不下所有人犯,便打開大理寺大牢,日日傳來人犯被嚴刑拷打的慘叫聲,同樣的腥風血雨在淮南官場上演。
所謂屈打成招不僅僅屬於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對大獄中受牽連的朝官而言,平頭百姓起碼有清官為他們做主的念想、有告禦狀的救命法子,而他們沒有。
再如何明鏡高懸的青天也不敢對峙天子,唯一告禦狀的法子被堵死,因為正是能還民清白的天子興起的這場大獄!
何人能救無辜?
何人能擺平大獄?
公堂階下血未乾,千百冤魂訴無門。
“冤呐——!”
喊冤聲刺耳,被擋在森嚴的刑部大牢裡麵,傳不到天子耳邊。饒是滿手血腥的鄭楚之見了刑訊逼供的過程,回去後也發噩夢,大病一場,但這次沒得到假期,元狩帝慷慨地撥太醫、銀子和藥材,唯一要求是讞獄不能中斷。
鄭楚之獨自一人漫步進酒樓裡,要來一碟花生米和一壇酒,深感官場的變幻無常,本以為邊疆對敵朝不保夕,原來京都府裡看似安逸享樂的朝官亦是如履薄冰。
人在邊疆至少馬革裹屍,死得其所,而在天子近前,稍不小心就是人頭落地,到了閻羅殿前都喊不出一個冤字。
“話說此時,小欽差於公堂上口吐珠璣,斥責淮南官官相衛,字字句句,振聾發聵!”
小欽差?
……是趙白魚啊。
鄭楚之自嘲:“還是人家聰明,煩惱事不沾身,明明是捅破淮南官場的人,最後居然是唯一沒被攪和進去的。大智若愚,這才是大智若愚啊,彆人以為趙白魚退是輸了,殊不知他退才是近,他已經遠遠走在前頭,把彆人甩在後麵了!”
“他一早就猜到現在的局麵……”
鄭楚之忽地頓住,是誰告密?
如果是趙白魚,說明他知道的案情遠比他想象的要更全麵。
鄭楚之禁不住翻來覆去地回想趙白魚說過的話、做過的每一件事,如老牛反芻,忽然靈台清明,想起趙白魚拖信使說的一句話:“他說‘郡王府的門常開,隨時恭候’……莫不是已經猜到今日局麵,暗示我上門求助的意思?”
“他真有這麼神嗎?”鄭楚之再三猶豫,跺腳咬牙:“罷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六皇子不日便回京,我不能得罪太多京官,更不能惹來東宮瘋狂的反撲。我鄭氏子弟都在前線邊境,如果得罪朝堂京官,他們在後方糧草動點手腳,足夠我鄭氏滿門陣亡。”
如是一番深思,鄭楚之起身朝臨安郡王府而去。
到了門口,鄭楚之徘徊片刻,還是敲門。
“何人來訪?”
“勞煩傳話,鄭楚之求見小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