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驚堂篤定康王忠於元狩帝和朝廷,但是心軟,他既不會放任東宮和鄭國公府等人所謀之事成功,可也不忍心案子被放大,以至於最後血雨腥風,無可轉圜。
譬如此次淮南大案,元狩帝知道真相後,怒火雖然會衝司馬氏和鄭楚之發泄,好歹還有靖王頂在前頭分擔大半炮1火,可是一旦被知道東宮和鄭國公府私下所為,將會使元狩帝徹底失控。
天子失控,豈非伏屍百萬?
怕是皇後和東宮都會被盛怒中的元狩帝下令斬殺,其門黨亦無路可逃。
半年前因秦王而興的大獄在曆任帝王治朝生涯中其實算不得什麼,畢竟一切都在元狩帝的掌控中,鏟除掉的黨羽不過是在他的獵殺名單裡,下獄之人說冤也冤不到哪裡去。
但是失去理智的天子一旦舉起屠刀便是六親不認,殃禍天下,流血千裡,屆時便是他出來勸阻,說不準也會被殺紅眼的元狩帝抄家砍頭。
康王並非危言聳聽,恰恰是他太了解他的五哥才敢如此肯定,彆看元狩帝平時表現得多麼看重天倫敘樂,實則算計起他底下幾個兒子毫不手軟,本質寡情絕義。
“準備馬車和朝服,本王要見駕。”
***
次日早朝,百官垂首而立,如往常奏稟朝事,無甚異常。
辰時將至,大太監瞟了眼時間便踏步上前,在元狩帝耳邊低聲告知。
元狩帝不停轉著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巡邏垂拱殿裡百官百態,麵色如常,連服侍多年的大太監都看不出他此刻心情如何。
“鄭楚之。”元狩帝忽然開口。
鄭楚之心裡咯噔一下,立即出列:“臣在。”
元狩帝:“嗯……淮南的案子查得如何?”
鄭楚之吞咽口水,眼角餘光瞥著前麵東宮和五皇子的身影,挺拔而巋然不動,便趕緊收回目光,在心裡一遍遍說服自己不會出事,除了東宮、國公府和靖王便無人知道案子的全部真相,而三方人馬誰都不可能自尋死路。
“回聖上,臣已查明淮南大案的真相,四年前,淮南安撫使參議官孫負乙殺江南皇商黃氏滿門奪寶……”
鄭楚之早在府裡時便將案子陳情的話語編織一遍又一遍,確定萬無一失才敢在禦前說出,而他說出的案情真相與真實情況相差無多,隻不過隱瞞其中一些細節。
比如孫負乙殺人奪寶,隱瞞被奪寶物是萬年血珀。
再比如安懷德私吞治河銀子、劫掠賑災銀,前者隱去五皇子授意、後者隱去劫災銀的真正用途——“臣先後審問安懷德部下和他的心腹孫負乙才知道原來安懷德是靖王舊部,做出順服假象迷惑太子,而太子識人善用,多次舉薦。安懷德非但不感恩太子提拔之恩,反而假借東宮威名在淮南行凶作惡,實在十惡不赦,罪不容誅。”
太子響應鄭楚之的奏稟,立即出列下跪:“父皇,兒臣閉目塞聽,看不出安懷德豺狼叛主之心,放任他在淮南為非作歹、欺壓百姓,更甚因兒臣過於急功近利,想為父皇招攬更多賢臣良吏,多次讚揚、舉薦安懷德,底下人視兒臣的態度而行事,沒人敢在兒臣麵前參奏安懷德,而令安懷德驕縱張狂,無視朝廷威嚴,肆意殺害朝廷命官……此為兒臣之過,還請父皇治兒臣失察失職之責。”
五皇子急忙出列:“父皇,不關太子的事,是兒臣極力舉薦安懷德,一力擔保此人有經國之才,太子才屢次提拔安懷德。要責要罰,兒臣來承擔,絕不敢有二話!”
太子嗬斥:“出來做什麼?沒你的事!”
五皇子充耳不聞,固執地跪在原地:“父皇,兒臣沒甚本事,不愛讀什麼四書五經,不懂什麼大道理,唯‘立身以孝悌為基’此句深以為然,銘記於心。兒臣知道不能將忠信禮義廉恥修到極致,便致力於修八德之首的孝悌二字。不能說已將‘孝悌’修得他人交口稱讚的地步,但敢誇口,太子獨攬下兒臣所犯過錯便是因兒臣所修‘孝悌’而將胸比肚,投桃報李。”
字字句句,落地千鈞。
朝官聞言,內心感慨良多,都道天家無父子、無兄弟,當今太子和五皇子的手足之情卻叫人動容。
並非所有朝官都在感慨太子和五皇子的手足情,至少表麵低眉下首的陳師道心裡是嗤之以鼻的。
堯舜尚不敢自誇至孝至悌,他倒先誇上了。
陛下還沒開口,兩位倒先粉墨登場,不就是想用孝悌之行打動元狩帝?
“眼下不到你們出來認錯的時候。”元狩帝的手肘靠著龍椅,摁住左手的玉扳指,表情冰冷:“喜歡跪就先跪著吧。”
“——!”
太子等人心往下沉,元狩帝不再預料之內的態度令他們失去掌控事態的自信。元狩帝再厭惡靖王也不應該遷怒兩人,還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說‘不到認錯的時候’——
什麼意思?
難道是元狩帝提前知道了什麼?
元狩帝直視鄭楚之:“奏完了?”
鄭楚之頭皮發麻,心臟猛跳,不敢回視元狩帝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強忍恐懼回應:“臣……臣奏完。”
元狩帝又問陪審官:“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你們沒話說?”
眼下再沒腦子也知道出問題了,二位朝廷命官出列,硬著頭皮回複:“稟陛下,臣等隻配合鄭大人讞獄問供,案子首尾由……由鄭大人全權負責,臣等不敢僭越。”
元狩帝沉默,大殿噤若寒蟬,相關人等的後背已經滲出層層冷汗。
元狩帝:“有人和朕告密,說淮南有鄉野多出亂黨,常成群結隊行於山野,伴有口號,裝配甲胄和軍刀、軍1槍,意圖不軌。”
鄭楚之嚇得直接跪趴在地,額頭碰著冰涼的地麵,顧不得疼痛,腦子飛快運轉:“臣、臣不知……”
“太子、小五,你們可知?”
二人嚇得手腳冰涼,勉力鎮定:“兒臣,不知。”
他們此刻都在想,究竟是誰告密?還有誰知道安懷德在淮南屯兵的事?
趙白魚?
——不,他不可能知道!
……他當真不知?
如果不是聖駕在前,鄭楚之已經抓耳撓腮,痛苦難當,怎麼就能一波三折,磨得人發瘋?那趙白魚究竟何方神聖?是不是他在背後算計?如果不是他,那是誰告密?對方還知道多少?
同樣的問題閃過太子和五皇子的腦袋,但是沒人告訴他們答案。
元狩帝再次開口:“司馬驕這些年一直私吞淮南近四成稅收,暗地裡和安懷德勾結,在淮南屯兵養兵,可有此事?”
太子嘭嘭數聲磕頭大喊:“兒臣雖和外家走動不頻繁,但是司馬家清貴之名,眾人皆知,司馬氏家風寬厚恭謹,躬先表率,亦是家喻戶曉。母後秉德溫恭、淑慎賢良,為天下命婦表率,二十幾年來從無行差踏錯,非家風潛移默化不能得此品行。司馬驕外放出京數十年,孤雖和他不熟,但是相信司馬氏家風嚴謹,其中或有誤會……父皇說有人告密,兒臣鬥膽,敢問是何人?可有認證物證?如何證明認證物證非偽造?”
元狩帝:“你要證據?”
太子的頭埋得更低:“據狀斷之為讞獄首要,律法如此,兒臣依法行事。”
元狩帝問其他人:“你們也想要證據?”
沒人敢說話,還是鄭楚之回神,頂著壓力說:“陛下,無供不斷案,還請示證供,以便臣等心服口服。”
元狩帝:“康王何在?”
話音一落,康王便滿頭大汗地跑進來:“臣見過陛下,臣來遲,望陛下恕罪。”
元狩帝:“廢話和虛禮就免了,朕問你,司馬驕私吞淮南稅款,夥同安懷德秘密屯兵可有證供?”
康王:“回陛下,前江陽縣縣令呂良仕經審問承認他利用天災人禍倒賣良家女子,將顏色好的女子送進各個上差後宅,其中便有淮南都漕司馬驕……”
事情起因經過一一說清,殿內都是康王清晰響亮的聲音。
太子一動不動地跪著,五皇子猛地回頭,滿眼不敢置信,鄭楚之緊咬牙關,臉頰繃緊,肌肉顫抖,死死盯著地麵。
元狩帝:“諸位卿家,可都聽到了?”
百官猶如鵪鶉,頭顱深深埋進胸口。
元狩帝又問太子和鄭楚之:“你們有何話說?”
鄭楚之一咬牙推卸責任,大聲喊道:“臣無能!臣難堪大任,竟叫安懷德、司馬驕一乾心懷叵測的亂臣賊子瞞過如此重大罪行,還在禦前沾沾自喜、誇誇其談,臣實在是無知無能,無德無才!”
太子叩頭,緊跟著說道:“父皇,非兒臣徇私,但憑呂良仕一人之言,難以服眾,焉知不是他心存怨恨,臨死前胡亂攀咬他人?”
元狩帝怒極反笑:“好,問得好,但凡你對朝事、對百姓有這份刨根問底的執著,有這份追求公道公理的堅持,朕也不必勞心費力——十弟,事關儲君和中宮,如無鐵證,朕就治你造謠生事,抄斬滿門!”
“臣弟不敢有半句假話!”康王指天對地地發誓,“安懷德昨夜忽然想通,召獄卒來傳話,道是臨死前願意將功贖罪,隻求不牽連妻兒,臣弟是陪審官之一,湊巧昨夜在刑部大牢,便自作主張問審安懷德直到天亮才結束。因茲事體大,臉都沒洗就匆匆跑來麵見陛下,哪裡敢有半句謊言?”
他言罷便將新鮮出爐的證供交出,大太監將證供拿給元狩帝看。
元狩帝看完,猛將證據砸到太子麵前:“朕的太子,朕的好兒子,看看你仗義執言的舅舅是什麼狼心狗肺的東西!”
太子連忙抓起證供看完,眼裡倏地點燃暗火,安懷德為什麼突然背叛他們?他不是對八叔忠心耿耿嗎?還是說,安懷德和八叔聯手耍了他們?!
還有平時不聲不響猶如廢物的十叔怎麼不紈絝了?誰和他告密?他怎麼想到呂良仕?也是安懷德告訴他的?
這招是釜底抽薪,他們像鴨子一樣被趕進圈套裡一網打儘!
八叔和安懷德好手段,十叔更是扮豬吃老虎,誰能料到他會突然來這麼一出,打得他們暈頭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