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職的旨意下來,趙白魚走馬上任,到新衙門參觀。
都商稅務司離京都府衙門不遠,隔著兩條街就能到,對趙白魚來說,除了分配到的衙門更破敗,和之前日日到京都府衙門點卯沒多大差彆。
因是今朝開辟出來的衙門,官職品級有點混亂,比如都商稅務使一共有三位,此前分彆由朝中二三品大員兼任,從五品,但是僅正副之彆的副使,卻是九品芝麻官。
正使之下設副使、都監,分彆是八品和九品,可以說是京都最低的官職了。
每個稅務使之下還分配司吏四人、公使十人,以供差遣,但收稅需大量人手,僅此幾人根本不夠用,隻能私下雇傭人手負責每日稅收。
而這筆額外開銷自然需要三司奏銷。
稅務司隸屬三司,算自家人,因此趙白魚不必擔心奏銷困難的問題。
新衙門是座三進四合院,前廳是主要的辦公場所,前院、中庭的左右廂房分彆被其他兩大稅務使占據,唯有管漕運商稅的部門被發配到最末、最簡陋的後置房。
領路的小吏先帶趙白魚從正門走,一一介紹:“他們是收京都府商人的過稅、住稅,還有其他雜稅,已然運轉數十年,自有成熟的體製,還與京都府大小商人、朝官打下良好關係的基礎,比不得咱們管漕運稅收的,新劈出來的部門,一個季度收不了幾個稅,反倒欠了朝廷錢。還好三司是自家人,否則真沒法兒奏銷陳年爛賬。”
趙白魚心有疑惑,隻是沒全部表現出來,站定原地,瞧著不知打哪來的小廝抬著禮盒進進出出,光是到後置房的這段路就瞧見外頭排出一條長龍,不由好奇詢問:“他們這是來交稅的?”
小吏:“來送禮的。”
趙白魚嘶了聲,頗為謙虛地問:“怎麼還送禮?難不成是逃稅?”
小吏反應很大:“這可不興說!您今兒是走馬上任,剛到的新衙門,難免看不懂一些墨守成規的關係。等以後熟了,自然能明白。”
言罷,埋頭向前走,小聲嘀咕:“可惜是管漕運的,沒甚油水,五品大官還不如我一個沒品沒級的。”
趙白魚:“你說什麼?”
小吏:“小的祝賀大人升遷之喜,節節登高,平步青雲。”
趙白魚笑了笑,由著小吏領他來到後置房,一個主房和左右兩個廂房,門窗陳舊,屋簷可見蛛網,地麵石階也爛了不少,倒是庭院左邊放置一個缺了口的大缸,種著枯萎的睡蓮。
小吏指著左廂房和主房相連的遊廊說:“那兒有道小門,如果大人覺得從大門到後置房這段路太長,可直接從後門進來,等會兒便叫人拿鑰匙給您。”
推開主房的門,正廳是八仙桌和兩張太師椅,兩邊各放三張太師椅,向左側深入便是放置大量賬簿卷宗的地方,而向右側深入則是衙門辦公場所,最深處靠牆的地方有一張紅木書桌,便是趙白魚的辦公地。
裡頭稀稀拉拉三五個人在撥算盤、看賬本,小吏一入內便高聲說道:“新任稅務使大人來了,諸位出來認一認,聽大人訓話!”
話音一落,便聽裡頭響動頗大,不過一會兒便有五人手忙腳亂地站在正廳前,拘謹地望著趙白魚。
趙白魚不動聲色地打量五人,有兩人約莫三十五、六,一個留山羊胡,一個留八字胡,另三人則是正當壯年的男子,穿著都商稅務司定製的普通衙役服。
“下官/小的見過趙大人。”
五人異口同聲地拱手行禮。
領頭小吏轉身說道:“大人,小的還有職務在身,先行告退。”
“去吧。”
趙白魚穿著深綠公服,眉清目秀,等小吏一走便淺笑溫言:“先互相認識一下,我是你們新任上司趙白魚,此前做些讞獄刑訟的公務,還是頭一次管稅務,有不熟之處還請諸位多包涵。”
這話說來客氣,也有小官小吏們從未被給予過的尊重,叫五人誠惶誠恐的同時,心裡也升起幾分被看重的滿足感。
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說:“下官是都監,上差喚我劉都監便可。”
八字胡是馬司吏,另三人則是公使,都無品級,算不得朝官。
趙白魚:“怎麼沒見副使和其他人?可是去碼頭收稅?”
劉都監幾人麵麵相覷,頗不情願提及其他人,隻含糊說道:“是去處理公務。”
任何衙門都有複雜的關係,都會發生齟齬,實屬尋常,趙白魚便跳過該話題,詢問日常公務。
劉都監:“咱們衙門尚算清閒,便是到河道關口檢查過往商船或攔截商人,向他們收取稅錢便可。”
“清閒?”趙白魚狐疑:“京都四渠彙聚天下南北商船,溝通兩江和陝西、京東、淮南,流貫京都府,遍通外省各地,每日漕船進出不下百條。本官記得光是去年打造的漕船便有一千二百餘條,算來,漕運應是最繁忙的衙門才對,怎麼反而尚算清閒?”
幾人麵露尷尬為難之色。
趙白魚:“但說無妨。”
劉都監:“我等人微言輕,為保全己身,隻能聽令行事,望大人莫怪。”
趙白魚:“小官小吏,身不由己,本官理解,不會怪罪你們。”
劉都監看向左右,確定無人才告訴他:“大人應知,都商稅務司設立時間不長,看似獨立,實則受三司管轄。漕運此前是戶部管理,五年前分劈出咱們這個衙門,雖然管府內漕運,但是戶部對漕運的滲透,已是根深蒂固,漕船入京、出京,隻需向戶部知會一聲,便可自由出入關口。”趙白魚皺眉,坐上身後的太師椅,示意劉都監也坐下來:“慢慢說……戶部怎麼越權管到稅務司漕運來了?他勢力滲透再深入,也無權決定漕船進出。”
“本當如此。”劉都監一臉苦惱:“但是大人知道咱們如何收取過往商船的稅嗎?是在橋頭、水門、渡口或河道碼頭攔住漕船,通過清點貨物來課稅,可咱們人手緊缺,隻能設置寥寥幾個關口,哪怕隨機抽選關口,或是在漕船必經橋梁處設關口,也沒法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守在那兒,總有漕船逮著人不在的時候偷偷進出京都府。還有漕船會趕在我們去收稅時加速過關,船過水無痕,既追不上,也沒法追究,便隻能在岸頭‘望船興歎’!”
趙白魚:“五年來皆是如此?”
劉都監頷首。
趙白魚:“這說來也算是逃稅……和戶部有什麼關係?”
劉都監:“過往漕船隻需向戶部上供課稅的六成便能自由出入京都府,自有人向他們通風報信,幫他們逃過咱們漕運設置的關卡。如果有貪心的船主連六成課稅也不肯繳納,就會被戶部的人盯實,借稅務司的手整得船主乖乖上供銀子。”
‘自有人通風報信’是何人,趙白魚大概有了猜測。
趙白魚笑了下:“官商勾結嘛。”
劉都監趕緊:“噓!大人,小心說話,隔牆有耳。原來的稅務使、便是度支使杜大人,本也有心整頓,奈何戶部勢大,杜大人又是日理萬機的朝中大臣,實在有心無力。”
趙白魚若有所思:“真想整頓府內漕運稅收不難,嫌人手少,便雇多幾個人,杜大人是三司使,還愁沒銀子花?苦惱有人通風報信,令漕船望風而逃……也不是沒法子治。”
劉都監驚奇:“有何法子?”
趙白魚剛要說話,忽見門口有一個影子矗立不動,便會心一笑,不答反問:“話說回來,漕船課稅都叫戶部掙去,你們每季度的稅從哪來?”
劉都監無奈道:“戶部不會趕儘殺絕,他們會放過民船漁舟。”
趙白魚:“大魚大肉吃飽了,就從指縫裡漏點小粥小菜施舍。”
劉都監:“誰說不是呢?”
“明白了。衙門裡還有多少陳年賬務待處理的?”
劉都監指著屬於趙白魚的辦公桌說道:“需您過目的賬本、卷宗都在您案頭上。”
趙白魚來到紅木桌前隨手拿起本賬本翻看,沒過一會兒就扔下:“的確是清閒衙門,本官算來對了。”
說罷伸了伸攔腰,打個哈欠便揣著手朝外頭走。
劉都監愕然:“大人,您這是去?”
“啊對,那堆賬本交給你,或者副使……隨便誰都行,你們處理。我一看到那堆錢數啊、稅收啊,我就頭疼,反正本官沒來之前,你們就處理得井井有條,以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
劉都監輾轉於各個清水衙門,見慣混著過來的上司,新來的這位趙大人如此作態倒在意料之中,沒人在了解稅務司漕運衙門如此複雜棘手的腐敗惡疾時,還能大勇無畏地擼袖子上場乾。
隻是此前聽聞新任上差是位剛正不阿的青天老爺,然而現實恰好相反,劉都監難免有些許失望。
“下官明白。”
趙白魚走到門口,驟然轉頭問:“你們這兒不會有上差突擊檢查吧?”
劉都監:“大人說笑了,您就是上差,哪來的突擊檢查?”
趙白魚笑了,“那就好。我還來對了,是個清閒衙門。”
言罷就從後門走了,一連四五天沒來點卯。
***
“五天沒到稅務司點卯?”漕運稅務副使再次詢問:“你確定?”
當日為趙白魚領路的小吏肯定點頭:“小的發誓,句句屬實,沒有一句謊話!咱們這位新任上差除了頭天親自來點卯,之後沒有再露麵,隻叫小廝來點卯。衙門裡的賬本一本沒看,全扔給劉都監,萬事不管,像是真來走個過場。”
“嘶……不太尋常。”漕運稅務副使摸不透趙白魚的路數,心裡跟老鼠抓撓似的,萬般不得勁。
小吏:“大人,您何苦煩惱?上差昏庸糊塗,對我們不是好事?他要是一直糊塗到任期結束,咱們就該歌功頌德啊!這是天助我們,要叫我們發財!”
“你懂個屁!”漕運稅務副使拍著腦袋發愁:“趙白魚不簡單,五皇子那邊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們小心注意他,千萬防著他,絕對不可掉以輕心。如果他沒兩把刷子,五皇子能謹慎成這樣?還叫我們最近收斂些,連往來的漕船都叫停,曆屆哪有這陣仗?便是度支使親自來了,五皇子也沒叫停漕船!”
小吏:“有那麼神?”他滿頭霧水:“我瞧著新任上差溫溫和和沒甚脾氣,他來交接當日,問了些情況,連連感歎是個清閒衙門,還說來對了,明擺著混日子來的……還一連幾天沒來點卯,惰怠至此,能是個良臣好吏?”
漕運稅務副使恨鐵不成鋼:“你不知道淮南大案?沒在酒樓聽說書說趙青天?”
小吏訕訕:“小的,小的沒錢去酒樓。”
漕運稅務副使瞪他:“得了吧!你是天天到賭場當散財童子去了!”
小吏尷尬一笑,沒好意思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