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做什麼?神神秘秘的,什麼也不告訴我。”趙白魚朝霍驚堂走去。
霍驚堂牽起他的手進入文廟,先備上祭天地等一應物事,然後告禮,最後章祝,而趙白魚稀裡糊塗跟著一起,木偶似地隨他擺動,直到聽見霍驚堂說:“霍驚堂之弟趙白魚,年漸長成,將以三月三日加冠於其首,謹以……”
加冠?
趙白魚遲疑地抬手去碰頭頂,恍惚想起他今年二十,弱冠之年,放在彆人家裡便該由父母行加冠之禮。
加冠之禮通常是在家廟舉行,由父親或長兄代為舉行。
無論趙伯雍還是趙家三子都不會為他行加冠禮,趙白魚也不屑要,他內裡靈魂是現代人,沒有二十加冠的說法,根本想不到加冠禮,更想不到會有人替他舉行加冠禮。
趙白魚整個人是懵的,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回應。
“我該怎麼做?”趙白魚小聲詢問。
霍驚堂:“什麼都不用想,交給我就行。”
第一道程序是到家廟告於天地和祖宗,二人嚴格說來都沒有家廟,所以霍驚堂選擇文廟。
走完程序,接下來是加冠和取字,需由正賓來做。
通常來說,由長輩請相交好的德高望重長者代為加冠、取字,其間需要完成不少道程序,當然這不在趙白魚的考慮之內。
霍驚堂帶趙白魚回郡王府,正賓已在三日前被請到郡王府。
趙白魚穿著深衣被霍驚堂推進正廳,看到滿臉和藹笑意的陳師道不由心一燙:“恩師……”
陳師道不回他,看向門口充當讚者的康王,後者會意,親自帶著趙白魚走流程,教他每道程序裡的禮儀。府裡的嬤嬤們捧著弱冠禮所需物品先後走出,由陳師道為趙白魚加冠,先冠巾、再帽子,最後是襆頭,還有相配對的衣衫、皂靴和革帶,意味著他從今日起,可為文官、可當武將,需挑起一個家庭的重擔,不再是被庇佑在家族下的小孩子。
“頭上有些灰塵。”陳師道輕輕地拍著趙白魚的頭,和藹地笑了笑:“自今日起,你可以告訴所有人你從我陳師道這裡出師了,你是為師這輩子最出色的學生,最驕傲的弟子。”
趙白魚神色一動。
“沒有家廟,則有文廟。沒有祖先,則有聖人聆聽。沒有父親長兄,則有小郡王為你主持。有我、有康王殿下,還有陪在你身邊多年的人為你前前後後奔走,忙碌多日才有這場加冠禮,你遠在天南地北的朋友也寄來了書信和殷切的祝福。”
硯冰小聲插一句:“有您的師兄,陳家大郎的祝福信和禮物,還有紀大人和徐州賀大人的書信。”
趙白魚低聲:“他們怎麼知道?”連他都不知情。
硯冰瞟向右後方的霍驚堂,儘在不言中。
霍驚堂上前,將手裡的紅帖放進趙白魚手心:“按理來說,應由正賓為你取字,但反正前朝一度廢過加冠禮,到今朝雖有大儒提倡光複聖賢禮儀,時下文人不夠重視,禮儀程序一減再減,我便自作主張搶走為你取字的權力……”
他聲音轉低,隻有趙白魚能聽見:“我嫉妒心重,實不願伴隨小郎下半生的字不是源自我,哪怕為你取字的人是你的老師。”
告禮章祝為兄,取字為父,為兄為父為知己,霍驚堂一直在履行大婚當日的承諾。
趙白魚翻開紅帖,字體狷狂,力透紙背。
無眠。
趙無眠。
“照無眠,低綺戶,不應有恨。”趙白魚低喃:“是從此句擇出來的?”
霍驚堂淡聲:“嗯。”
趙白魚:“我以為會取字‘暮歸’,”抬眼,眼波流轉:“青蓑黃箬裳衣,紅酒白魚暮歸。”
“你知道了?”霍驚堂笑了聲,倒不覺奇怪:“暮歸,歸暮,聽來老氣橫秋,像是日落西山,實在不吉利。”
趙白魚:“天暮歸家。原詞可豁達了,你這是迷信。”
霍驚堂:“小名大字,應當慎重,迷信點無妨。小郎畫工出色,實在喜歡‘暮歸’二字便可對外號暮歸,隻這字還要意頭好些才行。”
趙白魚失笑:“好在哪裡?”
原詞雖也十分豁達,偏這一句有些惆悵。
“好在‘不應有恨’這裡,願小郎一生無憾,百年無憂,歲歲平安。”
趙白魚眉眼微動,旁人取字多寄予宏願,不是希冀才華橫溢便是望他有大作為,霍驚堂倒是另辟蹊徑,願他平安無憾就好。
“咳!”陳師道皺眉:“名字名字,便是要名和字相呼應,白魚和無眠有哪點相似?還不如白魚入舟,白魚登舟。”語氣略有些埋怨:“郡王殿下,您當初在我這兒磨了幾天,我見您心誠方將大任托付於你,結果取出這麼個字……康王殿下,您來說這字好嗎?”
康王沉思:“意頭很好,也的確和字沒太大乾係。隻是無論登舟、入舟,都意喻用兵戰無不勝,可我這小外甥是文臣!”
陳師道一梗,也覺不妥,撚著胡子左思右想,和康王、魏伯等人頭碰頭湊一塊兒商討能不能換個更相稱的字。
趙白魚料不到這走向,和霍驚堂對視一眼,無奈地笑了。
等他們商量出結果,趙白魚的字已經定下來,就叫趙無眠。
陳師道不滿意也沒辦法,他並非想不出更配得上趙白魚的字,隻是頭腦更清醒,明白他這學生的冠字權屬於小郡王。
從小郡王為了爭取趙白魚的冠字權而將他請至郡王府,又在他房間裡靜坐兩天一夜後,陳師道不得不妥協。
……誰也受不了小郡王那釋放出來的滿身戾氣和血腥氣,還麵無表情直勾勾地盯著他!
陳師道嚇得連做一晚噩夢,到現在腦子還不太清醒,心裡直犯嘀咕,臨安郡王待趙白魚確實儘心儘力,便是弱冠禮也親自操刀,事事親力親為。
這番心思饒是他也得熱淚盈眶,感慨知己難尋。
……就是感覺有點違和。
陳師道兀自琢磨哪裡違和,一扭頭瞧見廳外並肩於樹下的小郡王和趙白魚,兩人靠得很近,悄聲說話,有花瓣掉落在趙白魚的頭頂和肩膀,小郡王順手拂去,趙白魚神色自然,仿佛不是第一次——
雖說士為知己者死,但他倆這關係是否比知己還親昵?
心中大感怪誕的陳師道悄無聲息來到康王身邊,“王爺。”
康王忙不迭作揖:“先生,叫學生名字便可。”
他也曾是陳師道的學生,三四十的人了,骨子裡還畏懼著先生。
陳師道:“陳年爛穀子事了,王爺不必拘束。”
他就不太樂意提起自己還有這麼個學生。
陳師道擺出張較為和藹的臉詢問:“聽聞王爺交友遍天下,知己滿江河,不論身份貴賤,上至王公,下至遊俠,皆能成友,還與內侍高都監有一段維持多年的友誼,常秉燭夜談,傳為美談……老朽沒彆的意思,就是想問一問,王爺會為知己舉冠禮、取字,拂去肩頭落花,時常並肩而行,不留空隙嗎?”
康王沉默片刻,“何止。我與高都監一見如故,恨不能同吃同住,同塌而眠。”
陳師道表情肉眼可見地震驚,幾乎失聲:“這便是知己?”
康王點頭,語氣深沉:“是的。這便是知己!”
可憐陳師道曆經兩個朝代,也曾感受過前朝開放的民風,偏是鐵直,愣是看不出朋友知己和愛侶的區彆,此時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又被康王說服,也想到小郡王曾和他保證過的,婚後等幾年便各自和離。
心裡左右互搏,糾結半晌,最終還是‘知己關係’風光大葬那點微妙的‘違和感’。
行完冠禮已是暮色遲遲,便到款待來賓的環節,所有人被留在郡王府參加宴席,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吃完飯便都各自手拿桃枝或杏花枝去夜市,遊京都。
與此同時,趙府家廟也在為趙鈺錚舉行冠禮,趙伯雍特地請來朝中德高望重且教導過東宮等皇子的大儒擔任正賓,替趙白魚連加三冠。
宰執最受寵的四郎行加冠禮,自有無數人聞風而動,前來送祝與賀禮,宮內的元狩帝、太後和皇後等一眾人也遣人來送禮,表達一番心意。
著深衣、帶玉冠的趙鈺錚出現在一眾來賓跟前,身邊是趙伯雍、謝氏和兩位人中龍鳳的兄長,前後左右的正賓、來賓不是當朝大臣,就是當世大儒,還有宮裡和東宮送來的賀禮,可見趙伯雍依舊是宰相裡最炙手可熱,權柄滔天的。
從暮色將至到夜色深沉,宰執府燈火輝煌,賓客儘歡。
有人來到趙鈺錚身邊傳信,道是東宮在外頭等他。
趙鈺錚便興衝衝來抱著謝氏的手臂撒嬌:“娘,我想去外麵……”
謝氏溫柔地望著趙鈺錚,抬手拂過他頭頂的玉冠,一顆心既柔軟又酸澀,這是她最為虧欠的孩子,受父母連累,前半生才會病弱不堪。
都說兒女債,到她這兒,卻是當父母的欠了孩子。
四郎從一個小團子成長到如今的弱冠少年,容光豔勝,如謝庭蘭玉,但不求他封侯拜相,隻求一輩子平平安安。
“讓大郎他們護著你。”
冠禮已到尾聲,還有長輩們招待賓客,謝氏不忍拒絕小兒子的請求,便心軟縱容。
“謝謝娘親,娘親待四郎最好!”
歡呼一聲,趙鈺錚轉身飛快跑出府。hsybook(三whsybook康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