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外祖母強調:“莫怪五郎,舅外祖母一見著他啊,便覺麵善。舅外祖母喜歡五郎,你莫要責怪他,不然舅外祖母心疼。”
趙重錦一番好哄才將人送進包廂裡,轉身對趙白魚說:“抱歉,舅外祖母年紀大了,將你錯認成四郎。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從未見過四郎,更不認識你,卻一眼抓住你,大概是你和爹長得像,五郎也和爹頗為相像,娘在信裡說得多了,舅外祖母才會認錯。”
他也覺奇怪,舅外祖母眼睛利索,頭腦還算清明,怎麼會認錯人?
趙白魚搖搖頭:“無事。”他對長輩向來很有耐心。“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
趙重錦點頭,目送趙白魚的身影消失,轉身去見舅外祖母。
舅外祖母沒發現趙白魚進來立刻生悶氣:“五郎是不待見我這個舅外祖母,還是被你趕跑了?”
趙重錦失笑:“五郎有要事在身,剛才就是來執行公務的……待哪天空閒下來,我再帶五郎親自登門拜訪您如何?”
舅外祖母勉勉強強:“不要騙我這個老人家。”
趙重錦伺候著長輩,隨口一問:“說起來,您還沒見過五郎,我也沒開口,這還是在外麵,您怎麼就覺得他是五郎?”
舅外祖母白了眼趙重錦,不太高興地說:“我人是老了,可沒老糊塗。你舅外祖母當年可是名冠江州的才女,你娘從小由我教養,是我培養出來的江南才女,你爹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們從小到大生的什麼模樣都記在我心裡。他們生的孩子長什麼模樣,我能看不出來?五郎和你爹年輕時如此相像,我看不出來嗎?何況你們方才對視,一看就是熟人!”
果然是這個原因。趙重錦連忙賠罪:“是二郎愚鈍,不知舅外祖母有蓋世之才。”
舅外祖母又念叨一通,年輕時便是活潑機敏的性格,到了老年還是一個老小孩。
興衝衝地點了一堆不能吃的食物,催促趙重錦邊吃邊描述味道,饞得直咽口水。
在趙重錦快吃撐了的時候,舅外祖母冷不丁一句:“他眼睛和囡囡一模一樣。”
趙重錦笑了聲,忽然收起笑容:“舅外祖母覺得五郎的眼睛和娘一樣?”
舅外祖母張望著菜肴,說:“當然。五郎像承玠,唯獨眼睛最像你娘。你娘的眼睛又清又潤,像杏眼但是偏長了點,說鳳眼又偏圓了些,最是特彆。”
趙重錦在兩江待了兩年,不是沒見過昌平公主,他很清楚地記得昌平公主的眼睛很媚,像狐狸,和謝氏的眼睛天差地彆。
趙家幾個兒郎的眼睛都像趙伯雍,偏偏一個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趙白魚生了雙像謝氏的眼睛?
趙重錦內心瀾翻絮湧,表麵做波瀾不驚狀,陪舅外祖母用完一餐,送她回府,再回自己書房呆坐半晌,想到了什麼,趕緊翻出紙筆準備寫封家書,提到舅外祖母時,本想將她說的那句話寫進去。
可轉念一想,如果是他想多了,豈不是傷害了娘和四郎?
如此想著,趙重錦便將打消念頭,反正他在兩江,和趙白魚也有了交集,以後多加留心就是。
與此同時,就寢了的舅外祖母突然驚醒,喚來婢女說道:“快準備筆墨,我要和囡囡說話。”
婢女恭敬地扶起她:“老太太可是要寫家書?”
“寫給我的小囡囡,今日遇到二郎和五郎,方才又在夢裡夢見了五郎,夢見他小小個的,玉雪可愛,卻和我哭呢,哭得我心裡一揪一揪地疼。唉,我可要寫信問一問囡囡,是不是承玠對五郎不好,他那個臭爛脾氣,指不定因為我們家小郎君寫不出字來罰他麵壁。”舅外祖母氣急敗壞:“你們給評評理,五郎才多小呀,能罰站嗎?”
老太太是把夢裡的事當成真的,醒來了還衝京都府裡的宰相爺發脾氣,婢女們對視一眼,忍俊不禁地點破老太太是做夢的事。
舅外祖母:“我不管,我就要寫信,快來個寫字好看的小丫頭替我捉刀。”
“是是,這就筆墨伺候。”
左右不是什麼傷害身體的事,聽話又何妨?
***
夜色茫茫,四野闃寂。
忽有火光自江心亮起,數十艘官船破開江中迷霧,徐徐行進,至碼頭邊拋錨,下來一批青年壯漢,分批將捆綁好的、蓋有東南六路發運司的戳的貨物搬上船。
麻得庸的船也在岸邊,親自站在船頭監督,看著天南地北來的貨物都搬運上床,出了洪州府的江口再分批南下,一批去廣州、一批去泉州,待出了海口便是天高任鳥飛,再回來則是滿船的黃金。
一幻想滿船黃金的模樣,麻得庸就興奮地搓手。
主事之一看著天色,又瞧了瞧不遠處的碼頭,仿佛夜色裡棲息著一頭恐怖的野獸,叫人心慌慌的。
他摸了摸脖子,動鼻子嗅聞空氣中的氣味。
“你們有沒有聞到股味道?”
“魚腥味?”
“不是。”主事搖頭,朝靠近碼頭的方向幾步:“像是……猛火油?一股猛火油味。”
其他主事笑說:“哪來的猛火油味?又不是軍工所。”
話音剛落,岸邊驟然亮起無數火把,一群官兵從夜色中跑出來,排成一列,包圍住半個碼頭江岸,單膝跪地,而豎起弓箭,箭頭處捆綁著沾了猛火油的布條,已經點燃一簇簇燃燒的火焰。
從中走出魏伯,神情肅冷:“前麵的人聽著,官差辦事,現懷疑漕運走私,有膽子不配合,則萬箭齊發,格殺勿論!”
頓時人人自危,惶惑不安地看向主事們,後者臉色煞白,茫然無措。
麻得庸一腳踢開船頭邊站著礙眼的主事,臉色恐怖地盯著岸邊的官兵,咬牙切齒:“弓兵?趙、白、魚!”
碼頭的官兵不是清乾淨了嗎?趙白魚如何得知他們開船時間?山黔不是拒絕借兵了嗎?趙白魚哪來的官兵?難道聯手耍了他?
麻得庸目光森冷地看向三十艘船上的貨,跑這趟能掙個二三百萬兩,怎麼甘心舍棄?但眼下還是先保全自身安危為重。
如此想著,麻得庸命令:“我們先走。”
他所乘坐的船隻是輕舟,速度快、也能迅速開船,但是船頭剛移動稍許,立即有一小隊帶火的弓箭對準輕舟。
魏伯:“抗捕私逃者,殺無赦!”
麻得庸渾身僵硬,於火光中無所遁形。
***
貨被扣在碼頭,由官兵看守,主事和麻得庸都被關在漕司衙門,天色還未亮,趙白魚借兵扣住商人貨物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地飛向江西省各方勢力。
一夜未眠就等著消息的陳羅烏和平老板對視,分彆從對方眼裡看到喜意。
“接下來,我們還該怎麼做?”
陳羅烏回道:“今早三爺的小童來說了,他們還會鬥個一兩次,不管昌平公主能不能拿回那批被扣押的貨,趙白魚都徹底得罪了昌平公主。就算有母子情分,也會耗光。趙白魚才到兩江幾個月?甭管水陸哪條道上的,都被他得罪光了。接下來,怕是要群起而攻之。”
***
洪州知府府宅,書房。
山黔揮退來報信的士兵,長舒一口氣:“如期而至。”
***
漕司衙門,燈火通明。
紫色公服的二品大員帶著十來個官兵敲開漕司衙門大門,徑直來到前廳大堂處,往下一坐,而官兵適時搬上太師椅。
這紫服二品大員喝道:“趙白魚在哪?叫他出來!”
轉運判官竇祖茂抱著官帽急急跑出來,過門檻時沒注意摔了個狗吃屎,但他不敢喊疼,連忙跑到二品大員身邊點頭哈腰:“下官轉運判官竇祖茂見過大人,大人來找漕司使?漕司使還在漕司府,已、已經派人去傳話了。”
紫服二品大員眯著眼問:“聽說你們今晚好威風,帶了一營的弓兵,還用了猛火油,跟殺敵剿匪似的抓回來一幫正兒八經做漕運生意的人?還扣下一大批的貨?”
竇祖茂一臉為難:“這……下官也不知道。”
“那你現在知道了?”
“知、知道了。”
“知道還不把人放了!”
“我這我……我不是,下官沒法跟上差交代——”
“趙白魚是你上差,本官難道就不是?他趙白魚到了我跟前,還得叫我一聲上差!你到底是聽誰的話?”
竇祖茂哭喪著臉,左右為難,紫服二品大員使眼色叫人拿下竇祖茂,還打算強闖進漕司衙門的牢裡將被關押的人都提溜出來時,趙白魚不疾不徐地登場。
“上差不必拿底下人撒氣,下官所行所為是職責所在,行得端坐得正,卻不知大人以何名目來喝令我放人?”趙白魚來到紫服官袍大員跟前行了禮,“不知您是東南六路發運使中的哪位大人?”
“田英卓。”
“見過田大人。”
“你來了就好,把人都放了。”
“理由?”
“你抓人的理由又是什麼?”
“田大人應該知道下官前段時間抓破一起特大私鹽走運案,兩浙都牽扯出來了,下官就猜想這洪州漕運可能也不乾淨,於是把想法跟山帥使一說,他也讚同我這想法。我想借兵查一查碼頭,山帥使二話不說就給了。下官就先令人去菜市場啊、碼頭工人堆裡混個幾天,學個五成的模樣就讓他們到碼頭臥底,結果當真發現不對——”
趙白魚一臉憤慨地說:“竟有人利用官船走私!呐,下官一開始沒想抓人,就問他們有沒有船引,一個兩個拿不出來!擺明就是走私!田大人您說可氣不可氣?”
田英卓:“誰說他們沒商引?”他伸手,立時有人拿出一遝賬本和船引放他手心裡,拿起其中一張:“三十艘貨船共兩百一十五名商人的船引都在這裡,趙白魚,你還有何話說?”
趙白魚將信將疑地拿過賬本和船引,飛快看了起來。
田英卓冷笑,還好他防著趙白魚這一手,一早準備好船引。
“如何?可都看清楚、看明白了!你趙白魚初到兩江就攪得兩江天翻地覆,本官冷眼瞧著,念你到底是為朝廷辦事便不多言,可你現在是魔怔了不成?看誰都有罪?抓破私鹽確實是大功一件,但難道在你眼裡,這兩江漕運、兩江的官和兩江的商人就沒一個乾淨的了嗎?就算漕運有問題,那也不在你管轄範圍內,有問題你大可告至洪州知府、提刑司,再不濟,你和發運司說、你和本官說啊!難道兩江這麼多的官就沒一個能幫你伸冤?”
田英卓義憤填膺地怒斥:“無憑無據,扣下三十條船,你要怎麼跟兩江商人交代?怎麼跟兩江被你拖累的官吏交代?彆說我沒幫你,你這次做得太過分,就等著兩江的官聯名參你,你想想怎麼跟朝廷、跟陛下交代!”
趙白魚踉蹌一步,抬起頭來,直勾勾望著田英卓:“田大人,您要不指點下下官?”
“自作孽不可活。”田英卓甩袖,陰陽怪氣:“本官學識淺薄,恐指點不了趙小青天。”
“田大人妄自菲薄了,下官覺得您是除了水運使之外唯一能指點我的人。”趙白魚向前幾步,湊到田英卓跟前,盯著他的眼睛麵無表情地說:“兩江到廣東、福建兩省的漕船各一年三運,一運二十五綱船,但你的賬本裡,從年初止於十月下旬就已經完成兩江到廣東和福建的一年三運。一運八十天,除去旱季水量驟減而暫停漕運,按理來說,開春之前不可能還有發往廣東或福建的船引!”
輪到田英卓踉蹌後退,臉色慘白地瞪著趙白魚:“你……”
怎麼對漕運細碎事務如此了解?
“還請大人解釋清楚,下官人軸,想不明白的話就會一直想。還想不明白,恐怕就要找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也就是陛下來向下官解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