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左思右想,摸不透元狩帝的心思,隱約有了可怕的猜想,但一向比他聰明的太子反而不以為意。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太子的語氣理當如此:“霍驚堂和趙白魚一文一武,武掌三軍兵權,文掌一省財賦,分明是重用、是天大的恩典。霍驚堂就算知道趙白魚赴任兩江,也該感謝皇恩浩蕩才對。”
不是儲君,沒有天下皆為他所有的概念的五皇子隻能點頭,追隨東宮慣了,就打消心裡那點異樣。
“一個激進的趙白魚,再放進去一個微服私訪的欽差,擺明是激化兩江局勢。孤現在有些看不懂,但不需要看明白,看著就行。”
五皇子若有所思地應和。
***
東宮一走,六皇子霍昭汶立刻換上一身常服,鑽進鄭國公府的馬車出城,到渡口換水路走。
鄭楚之擔憂還燒著的外甥:“不然歇息幾日再走?”
霍昭汶閉著眼:“等二哥緩過神來就麻煩了。眼下他們能袖手旁觀,概因沒有皇子摻進兩江,一旦我久不露麵,他們很快能猜到我就是欽差,我摻進了兩江官場,必然不甘心,所以我得趕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立刻抵達兩江。”
鄭楚之頭疼,隨即說道:“兩江被收拾,空出來都是肥缺,你又有冀州軍……有兵有錢,陛下的心思昭然若揭!”不過他很快想到機遇伴隨著巨大的風險,激動的心情稍減:“我能想明白的關竅,東宮也明白,如果他知道,肯定視你為眼中釘,想方設法讓你死在兩江!”
他反應過來:“我們得將你離京的消息捂死。”
霍昭汶:“捂不了多久,最多半個月就會被發現。”猛地睜眼,眼裡有顯而易見的磅礴野心:“我不怕和二哥正麵交鋒,隻要有了兩江,東宮黨羽能奈我何?”
鄭楚之心下稍定:“兩江有舊部,我再找些人保護你?”
霍昭汶麵露疲憊:“不用。”
鄭楚之見狀不敢再多言,將他妥帖地送進船裡,目送船隻消失在天際邊。
***
“五郎!”硯冰飛奔進來,顧不得喘氣就拿出康王飛鴿傳書來的信件說:“來消息了,果然派欽差微服私訪!”
趙白魚:“派了誰?”
硯冰搖頭:“不知道。這回藏得嚴實,誰也不知道欽差的身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抵達兩江。五郎,您說陛下會派誰來查您?會不會針對您?”
趙白魚麵色如常:“和兩江官場比起來,我不過是個小拇指蓋,針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怕萬一。”硯冰愁眉苦臉:“不過糧商罷市,漕司衙門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輿情傳遍大江南北,快把您之前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青天之名毀個乾淨了。”
“彆真把老百姓都當成愚民。”
“可是……”硯冰咕噥道:“能被輕易煽動,堵衙門口罵您貪官酷吏,能多聰明?”
那些話難聽得他都聽不下去,替五郎氣得不行。
“嗯?”趙白魚挺驚訝:“你看得出有人煽動?”
硯冰瞪眼:“那麼明顯!”
“是我小瞧了硯冰,抱歉抱歉。”趙白魚失笑,“既然看得出是被煽動,怎麼沒發現這幾天堵在衙門口的麵孔來來回回就那些?”
硯冰腦子一轉:“都是收錢來鬨事的?”
雇人扮普通民眾聚眾示威,刻意製造輿情,自古至今都是屢試不爽的套路。
“的確也有被煽動的人,多數在第二天就能頭腦冷靜下來,不是他們讀了多少書,可能大字不識,也不是見多識廣聰慧過人,而是小老百姓們的生存智慧,他們對危險有著遠比很多讀書人、大官小吏更敏銳的洞察力。”
真普通人忙著艱難地生活,哪有空天天鬨?
糧商閉市,趙白魚第二天就做主開了糧倉,保證府內百姓的基本供需。
當時竇祖茂等人愕然的樣子讓趙白魚想起來都覺得好笑,許是膏腴之地住久了,忘記一府糧倉的作用就在於此。
趙白魚:“不過輿情被炒大,兩江官吏聯名參奏,朝廷意思意思派遣欽差查我,我還是得解決事端,天天開糧倉也不是個辦法。”
硯冰:“那您現在?”
趙白魚起身,轉了幾個圈,寬袖長擺旋飛,有種硯冰說不出來的韻味,就是心臟跳得有點快。
“我今日如何?”
“過於漂亮。”硯冰老實說,“說不上來,也不是姑娘家的漂亮,就是那種很——”
“很脆弱?很無害?”
“對對!”硯冰連連點頭:“還有一種很憔悴的感覺。”然後他就發現趙白魚今天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衫,腰間被勒出勁瘦的痕跡,連綁頭發的絲帶也是純白色,不過仔細看能發現袖口、領口等隱蔽處藏有暗紋。
“五郎,你怎麼穿成這樣?”
趙白魚揣著手笑說:“本來要見昌平公主但被拒了,可惜這身特意設計過的裝扮。”其實沒多惋惜,見公主一事,不急於一時。“我先換身裝扮,去贛商會館。”
等他再出來,卻是一身皂色衣衫,看著和平常沒多大區彆,但是給了硯冰一種趙白魚很落魄的感覺,瞬間就讓他心疼了。
“怎麼回事?”
衣衫齊整,布料順滑,頭發一絲不苟,愣是覺得他憔悴落魄。
硯冰忽然發現古怪:“這衣衫是五郎昨天穿過的?您昨天到衙門門口勸說百姓冷靜,叫我藏在人群裡朝您扔臭雞蛋,我記得就砸衣擺這裡……看,還能瞧出痕跡。”
然後他就發現這身衣服褶皺痕跡非常明顯,衣領、袖口等細節處頗為淩亂,再看五郎的臉,眼下多了團青黑,眼裡無光,唇色蒼白,這就是導致他覺得五郎憔悴的原因。
硯冰靈光乍現,瞬間了然:“懂了。”
對視一眼,兩人相偕前去贛商會館,說了拜見陳羅烏的話,被晾在前廳足有兩個時辰,陳羅烏才姍姍來遲。
“不知趙漕使大駕光臨,有何貴乾?”陳羅烏一進來就拱手說道:“商人銅臭醃臢地,我就不耽擱大人,免得汙了大人的清正之氣……開門見山地說,大人是要查辦哪個人?”
趙白魚放低姿態,語氣溫和,回頭看門口的人,生怕被看見他低三下四的樣子,壓低聲音說:“能不能……讓糧商都開市?”
陳羅烏笑了聲:“原來大人是為這事而來?那我隻能遺憾地說,您來錯了。糧商開不開市,那是糧商說了算,我說不上話。”
趙白魚一急:“你是贛商會長,一聲令下,東南六路商人不都得聽?隻要你開口,府內商人誰敢不給你一個麵子?你這樣,隻要你幫我一次,以後你們贛商彆做太過分,我都能睜隻眼閉隻眼!”
陳羅烏朝後退一步,深鞠躬,大聲喊:“我贛商但凡有一人違法亂紀,請大人讜言直聲,一律按國法處置!不必手軟,無需徇私!”隨後挺直腰背,甩袖說道:“可糧商罷市還是開市,我還真幫不上忙。”
“你!”趙白魚氣急的模樣,“你們真想和我作對到底?我能整死鹽商和田英卓,也能整死你!”
陳羅烏:“如果我犯法,您隨意。”
趙白魚氣得甩袖離開,走了幾步又回來死死瞪著陳羅烏,忍氣吞聲硬是憋出個笑容:“說吧,你們想我怎麼做才肯開市?怎麼才肯把糧食賣我?”
陳羅烏:“這事不是我說怎麼就怎麼……不過糧商嘛,都想掙錢,也不是想跟官府作對,還不是大人您把事做絕了。您誠心誠意地道歉,沒人會揪著不放。”
趙白魚:“怎麼道歉?”
“自古以來,最有誠意的道歉不外乎三跪九叩,當然不會真讓您這麼乾——您磕三個響頭就行。”
“荒唐!”趙白魚氣笑,“露出狐狸尾巴了?您是做夢看戲,想得真美。”
陳羅烏:“大人著什麼急?我也是提個建議,接不接受是您的事,反正糧商罷市,完不成糴糧歲額,朝廷怪罪是拿您是問,與我等何乾?”
趙白魚:“你們不怕糧食砸手裡賣不出?”
“您說笑了不是?”陳羅烏撣撣衣袍,“做買賣沒有絕對不砸手裡的生意,除了糧食。”
“好。”趙白魚指著陳羅烏,“你們聯手坑我,我告訴你們,我趙白魚頭硬脖子更硬,要我跪你們,除非天塌下來,大不了一條命賠兩江這兒!”
言罷怒氣衝衝地離開,當天所有人都看見他憔悴、急躁、暴怒,猶如困獸的模樣,心裡如何舒坦、得意,暫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