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喬裝打扮過後的六皇子一行人安靜圍觀全程,同旁人說:“我和五哥喝酒時,常聽他喝醉了罵趙白魚邪門,當時還百思不得其解,瞧他朗如明月,行事光明磊落,哪裡邪了?現在才知道,另辟蹊徑,劍走偏鋒,邪是邪,卻不是歪門邪道。”
頓了頓,六皇子又感慨道:“如果我是……是趙白魚的上差,定重用此人。”瞥了眼身旁人始終沉默不語,才想起他和趙白魚的恩怨,於是說道:“不過我有二郎相助,無異於如虎添翼。”
趙重錦:“殿下謬讚。”
“結局已定,沒什麼好看的。”六皇子轉身:“走吧。”
趙重錦駐足原地,靜靜地看著人群裡的趙白魚,無需特意尋找,一眼投過去就能被他抓住目光,有些人天生耀眼,靠他自己就能成為彆人望塵莫及的明月光。
他心中五味雜陳。
糧商罷市,糴糧進展沒有寸進,兩江官吏彈劾,欽差赴江南,樁樁件件接踵而至,形成困死漕司使的艱難局麵,他有心相助,苦思冥想,奈何想不出個有用的法子,最後甚至想提筆求他爹以宰執身份幫忙拉一把趙白魚。
隻是還未開口,擔任欽差的六皇子就來到江西,告訴他趙白魚提出的便糴良策。
趙重錦琢磨著便糴良策,逐漸回過味來,心中複雜的滋味難以言表。
這會兒即便趙白魚是個陌生人,他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何況趙白魚還極有可能是他們的小弟,怎能不喜愛?又如何能不心酸?
回想舊事,趙重錦良心難安。
用力地閉眼,再睜開時,趙重錦的目光落在了離開的女官身上,她是昌平公主的貼身女官,當年換子之事,必然在場。
抓到她,讓她親口指認昌平的惡毒,在天下人麵前換回趙白魚的身份。
***
女官回府,小心描述贛商和趙白魚的過招,儘量避免一些過於誇大趙白魚的詞語,免得刺激昌平公主。
但昌平還是被刺激到了。
她躺在臥榻上,按著太陽穴說頭疼得不行,李得壽幫她針灸也緩解不了半分。
女官心知這是情緒起伏太激烈,除非心平氣和,否則還得疼下去,但她不敢勸說。
啪!
昌平猛地抓起茶杯扔到地上,劈!啪!觸手可及的瓷器都被砸得四分五裂,昌平明豔的麵孔變得有些猙獰。
“趙白魚,你是來討債的嗎?好啊,任你來討……看是孤先還清債,還是你打橫著出兩江!”
***
糧商賣光糧食就是為了罷市,為了趙白魚完不成糴糧歲額,而今算盤落空,無糧可賣反而變成催命符。
米鋪兩三天不開張還好,一連三四個月不開張,到時候還有誰來買米?
趙白魚開放糧倉,允許府內小門小戶的商人從他那兒入貨,時日一久,怕是會搶走他們的生意。
閻三萬家大業大不擔心沒買賣,家底不夠厚的糧商玩不起,不是跑閻三萬府上就是到贛商會館哭日子難過,嚎來嚎去就是逼他們向漕司、向趙白魚低頭。
陳羅烏拉不下臉,借口偏頭痛犯了,躲在府裡不出門。
出餿主意的平老板直接宿在花樓裡,整個洪州府都有他的相好,誰也找不到他在哪兒。
更彆提昌平公主,誰讓他們自作主張把糧食都賣出去?
到最後這爛攤子還得閻三萬來收拾,他當日從漕司衙門回府就臥病在床,修養了三天才拖著病體登門拜訪趙白魚。
“趙大人……”
閻三萬上前就要跪下,趙白魚連忙做出扶手的動作但沒真碰到人,以至於閻三萬真跪下去的瞬間就懵了。
講道理,當了洪州府這麼多年的大糧商,曆屆哪任漕司沒給他麵子?多少年沒真下跪了?
他以為趙白魚做做樣子,不會真折他麵子。
“本官以前聽過一句話,麵子要人給,但有些人的麵子是自己湊上來丟的——閻老板覺得有沒有道理?”
閻三萬賠笑:“自然。大人博聞廣識,老朽甘拜下風。”
趙白魚負手說道:“其實本官到兩江沒想針對誰,不過是奉命行事……赴任兩江前,陛下說我要是查不清楚兩江的案子,就讓我提著腦袋去,你說軍令狀都衝我下了,我能不全力以赴?”
暗衛驚訝地挑眉,他被任命保護小趙大人,就沒聽過什麼軍令狀。
閻三萬愕然:“查什麼案子?”
趙白魚:“什麼案子你心裡不清楚?你們贛商心裡不明白?陛下他老人家日理萬機,你說得是什麼案子才讓他老人家盯上你們兩江漕運?”
閻三萬:“是、是紀興邦?”他想了想,又搖頭:“不太對,難道是四省三十八府一百八十官聯名保奏麻得庸的事?我就說太高調了,不該答應昌平公主的!”
原來是筆交易。
趙白魚歎氣:“不是聯名保奏,也不是紀興邦,而是兩件事加在一起。你說前腳你們四省三十八府的官吏一塊兒保奏麻得庸,十天半個月就幫他買齊兩百萬石的官糧,連陛下他老人家都不敢保證自己能有這麼大手筆,後腳你們就把陛下擱兩江的紀興邦給整垮了。你們手筆通天,我不得不服。”
閻三萬急忙問:“陛下……陛下是真的疑心兩江?”
趙白魚:“先是我,後是欽差,鬨得兩江無寧日,這重頭戲就是欽差。你們以為欽差真是來查我的?天真。”
陳羅烏和昌平公主他們都說過欽差實際是來查兩江的,趙白魚說這點,閻三萬信,心裡的天平稍稍向趙白魚這頭傾斜幾分。
趙白魚麵不改色地忽悠:“其實我不想和你們贛商作對,更不想對付昌平公主,我想你們知道理由。”
“明白。”閻三萬加重語氣:“再明白不過了。”
趙白魚:“一開始我就說了,隻要你們乖覺點,彆讓我難做,我好向陛下交差,你們也能繼續做你們的營生不是?結果你們非跟我不對付,我隻好還手了。”
閻三萬頭點到一半忽然無語,什麼叫他們不對付?
分明是趙白魚先跟鬥雞似的,攪得兩江天翻地覆的,現在到他嘴裡黑白一顛倒就變成他們先故意挑事了?
現在人在屋簷下,閻三萬不得不低頭:“大人說得是,是我等不識好歹。”
“欸,早這麼說不就得了?以和為貴嘛。”趙白魚喝了口涼茶,故作驚訝:“閻老板怎麼還跪著?起來坐。”
閻三萬賠笑:“前些日子老朽無狀,得罪大人,這就給您叩三個響頭,給您賠罪了。”
“彆,受不起。”趙白魚抬手製止:“我不像你們,不喜歡看彆人叩頭。”
閻三萬表情尷尬地起身:“那您看漕司的糧食還賣嗎?”
“一切買賣如常,本官不會徇私報複。不過加價的話,本官放出去就沒收回來的道理,閻老板也不希望本官丟臉吧?”
“當然。當然。”閻三萬撐不起笑臉了。
“你放心,隻要你們不針對本官,本官不會刻意找你們的麻煩。反正現在有欽差,我可不會自討苦吃。”
閻三萬心裡轉過許多道彎彎,對趙白魚的話隻將信將疑。
這人太邪門,不能全信。
“閻老板還有事嗎?”
“沒,沒了。”
“本官還有公務處理,就不多陪了。”
閻三萬秒懂:“老朽這就告退。”語畢就要退出前廳。
趙白魚朝硯冰使了個眼色,硯冰趕緊送人。
送到庭院時,左邊的廊道小門走出來三人,兩個仆役和一個衣著光鮮的……麻得庸?
閻三萬擦擦眼睛,目送三人穿過廊道進入另一道小門,確定沒認錯,正是本該鋃鐺入獄的麻得庸。
他朝硯冰手裡塞錢,問麻得庸怎麼回事。
硯冰掂量著銀錠子,四下環顧,小聲說道:“那位,原先是洪州通判,犯了殺頭的大罪,可人家背後有貴人撐腰,愣是撈出來了。”
閻三萬撐大瞳孔:“我聽聞趙大人是出了名的青天,怎麼會徇私枉法?”
硯冰:“嗐,忠孝兩難全。”
忠孝……嘶,是昌平公主開口撈出麻得庸?
閻三萬這回是真相信昌平公主和趙白魚冰釋前嫌,就說母子間哪有隔夜仇?
到頭來受傷的還是他們贛商!
小心觀察閻三萬眼底鬱鬱,硯冰抿唇偷笑,將人送走,回來把銀錠子和閻三萬的反應都說出來。
趙白魚伸著懶腰:“好了,現在由明轉暗,輪到我們坐山觀虎鬥了。”
***
贛商會館。
閻三萬拍桌信誓旦旦:“我親眼所見!麻得庸被當場逮捕,按理來說,肯定是人頭落地的死罪,可他不僅沒死,還穿得光鮮亮麗,出入自由,趙白魚身邊的小廝說是昌平公主開口……擺明就是母子聯手,不,準確來說就是昌平公主的意思,是她接二連三地擺了我們好幾道!”
平老板臉色難看,但他對趙白魚的偏見根深蒂固,還是覺得不能太相信趙白魚的話。
陳羅烏則是不停地拍頭:“怎麼回事?這到底怎麼回事?趙白魚什麼章程,啊?他到底什麼章程?一赴任就氣勢洶洶,官場落馬的落馬,鹽商被砍頭的被砍頭,連糧商都被整得灰頭土臉,到頭來一句他也不想,就拍拍屁股不管了?把兩江的問題全扔給了欽差?欽差究竟是圓是扁,是個什麼名姓,一概不知,我心裡怎麼這麼慌?”
平老板:“不然,問問三爺?”
“能問我就問了。倒春寒一來,三爺臥病不起,閉門謝客至今,我哪裡敢煩他?”陳羅烏愁眉苦臉:“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他緩緩環顧房間裡的贛商,語重心長道:“諸位都小心謹慎些,流年不利,不想死就彆惹事。尤其是平博典,你那牙行問題不小,有些首尾雖說年深日久,但保不齊有心人挖掘。要是挖出來,蘿卜帶著泥的,可就不像前幾樁案子那麼好糊弄。”
被點名的平老板不以為意:“知道了。”
***
糧商複市,糴糧歲額趕在月底完成,全都搬上漕船,經東南六路發運司確認,全都運送到京都府去,兩江這場刻意針對趙白魚的危機算是平安解決了。
此時京都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