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昭汶:“太子端方穩重,高瞻遠矚,更是禦下有方,小六何德何能可與太子比擬?姑姑莫被偏愛迷了心眼,失去判斷力才好。”
昌平笑得非常愉悅:“你還比他謹慎,不愧是皇兄中意的儲君人選。”
霍昭汶語氣很平靜:“姑姑慎言。”
昌平看向戲台,聲音也很平靜:“可是小六,你殺不了我。”
霍昭汶眉頭一皺,還未開口便有人進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頓時臉色劇變,扭頭瞪向昌平,似乎驚訝於她的心狠手辣。
所謂無毒不丈夫,她倒能與之媲美,還更勝三分。
抬手,霍昭汶低聲一句:“帶一路營兵前去……”看了眼昌平,他說道:“前去支援。”
那人點頭,離開公主府趕回旅店回複來請求支援的暗衛,速速領一路營兵趕去采石場。
昌平唇角帶笑:“是趙白魚?”
霍昭汶虛心請教:“姑姑從哪裡看出是趙白魚?”
趙白魚和昌平認親後,老老實實縮了回去,連楊氏的案子都打發出去,還是剛才營兵來報昌平打算滅口采石場,提到請求支援的人是趙白魚,霍昭汶方驚覺他既低估趙白魚,還忽略了某些細節。
昌平:“平博典殺了三個潮商,理由是看見潮商和趙白魚說話,透露了點牙行的陰私,今天有人來說是你到衙門報案,發現那三具埋在采石場附近的屍體,還提到有個小少年拿著老十的黃龍玉玨出麵救你。我就想著,老十怎麼摻和進來了?除了你,還有誰知道管文濱算是老十的門生?”
尋遍洪州,隻剩下一個趙白魚。
“許以二品大官,鼓動管文濱查楊氏和潮商的案子,進而追查采石場,借此端了兩江官場和我這公主府……背後主謀看似是你,實則處處都有趙白魚上躥下跳的影子。”昌平嘲弄地看向霍昭汶:“小六,你自詡黃雀,殊不知趙白魚走在你前麵,偶爾回頭引導你向前走,他才是那隻黃雀。”
但凡有點傲氣的上位者都忍受不了被底下人愚弄的滋味,尤其是默認儲君的霍昭汶。
霍昭汶麵無表情:“循名責實,論功不論績,是個好用的臣子就行。”
昌平諷笑不止。
而此時戲台正演到四品官被真正的罪犯和不知情的愛妻誤導,錯判無辜,受害者押赴刑場,人頭落地,枉死者的親人撞柱痛陳貪官汙吏,那清正的四品官愕然,才意識到判錯案子。
霎時妖風襲來,天地變色。
“碧血濺染我烏紗……草菅人命錯殺善良……”
霍昭汶看向夜色,烏雲滾滾,風雨欲來,兩江的天變了。
***
江西筠州、撫州、虔州,江東江寧、宣州、信州等多個州府縣官兵出動,或是闖進鹽場,或是木場、采石場,將睡夢中的活人滅口,再放火燒死,做出失火假象。
因是離群索居之地,直到大火燒儘都沒人發現。
與此同時,洪州府城郊外采石場。
胡和宜帶來的一路營兵聯合李得壽闖進采石場,監工率先走出:“什麼人敢擅闖此地?”眼尖地發現李得壽,趕緊賠笑道:“原來是李總管,深夜來訪是有什麼事?”
李得壽走出:“我做什麼都要跟你說?”
監工自打嘴巴:“看小的糊塗!總管有什麼需要小的去辦,儘管吩咐。”
“確有一事需要你幫忙。”李得壽走近,監工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下一刻就被掐住脖子,還沒反應過來就斷了氣。“希望你能閉緊嘴巴,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要怪殿下。”
李得壽看向被黑暗和寂靜籠罩的采石場,揮手冷酷說道:“不留一個活口!”
營兵聽令,衝進采石場一邊殺人一邊放火,霎時火光衝天,慘叫連連,不少人警醒,逃過凶猛火勢和營兵追殺,終於衝到采石場大門,以為生路將近,結果被驟然拔刀的胡和宜攔腰斬成兩半。
後麵逃過來的同伴見狀驚恐惶然,轉身紛紛四下逃散,又被其他營兵盯上。
他們手無寸鐵,營兵無論是身手還是武器都勝過他們一截,更令人絕望的是越來越大的烈火,仿佛焚燒埋葬此地所有見不得人的臟汙。
胡和宜提刀跟在逃命的人後麵,李得壽負手而立,守在門口,沒人能從他這裡逃脫。
***
騎著快馬狂奔至采石場,遠遠見到衝天火光,趙白魚心生不祥,終於趕至門口就看到焚天滅地似的烈火蔓延整個山穀,綠木奇石都在熊熊烈火中發出哀嚎的聲音,夾雜著困獸般的人們的慘叫,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趙白魚眼裡被火焰充斥著,那火焰從心口一路燃燒到四肢百骸,當他看到負手守在門口的李得壽時,那簇火焰‘轟’地一聲燃燒到大腦。
駿馬嘶鳴,前蹄高仰,騎術不好的趙白魚強行勒馬,馬還沒站穩時就迅速跳下,向前狂奔。
“來得正好。”李得壽見到趙白魚便立即向前,“事到如今,也不必顧慮小郡王。死於天乾物燥而起的大火中,誰能怪到殿下頭上?”
言罷便一掌劈向趙白魚,被魏伯格擋住。
“先了結你我二十年前的恩怨,再論其他。”
“你?”
李得壽早已不記得魏伯。
“可記得二十年前的洗髓丹?”
李得壽恍然大悟:“你還沒死?”隨即看向他身後的趙白魚,腦中白光一閃,臉色驟變:“你們早知道身世的真相?便更留不得你們了!”
言罷,二人你來我往地過招,李得壽招式陰毒,曾跌落底層,又在險惡江湖中摸爬打滾過來的魏伯的招式也頗為狠辣。
一時之間,魏伯和李得壽打平手。
趙白魚則趁勢進入采石場,迎麵而來是滿臉驚恐的瘦小男子,身上還有被灼燒過的痕跡,他誤以為趙白魚和殺他們的人是一夥的,眼球充血,帶著玉石俱焚的仇恨衝過來。
趙白魚不會在這時候多費口舌勸人冷靜,而是迅速朝旁邊躲開。
他跟著魏伯學過幾招,後來閒暇時又讓霍驚堂手把手教他一些擒拿招式,對付一兩個普通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側身避開男子,舉起手刀就準備劈下去,下一刻響起皮肉被刺穿的悶響,滾燙的鮮血潑灑至半空,還有幾滴濺到趙白魚的臉頰上。
趙白魚表情愣怔,手刀停在半空,被死亡的陰影恐嚇得失去理智的男子後背插著把軍用環首刀,倒下去時翻了個身,失去神采的眼睛像是看他,也像是在看廣褒無垠的夜空。
“趙大人怎麼會出現在賊寇山匪窩裡?”拔1出環首刀,胡和宜不動聲色地詢問。
趙白魚扭頭:“賊寇山匪?”他看向被烈火吞沒的山穀,有百來名營兵自烈火中走出,臉上殘存殺人後的興奮,身上還沾著血。
他們過來上告:“報帥使,賊寇兼匪首共三百一十五人都已經伏法!”
轟隆一聲巨響,不遠處搭起來三丈高的、用於采石的木塔被火燒斷基座,轟然倒塌,而火勢凶猛,蔓延到采石場的大門口。
趙白魚兀自失神,胡和宜慢慢靠近,舉起環首刀就要滅口之際,身後驟然傳來鐵騎隆隆聲響,下意識回頭看去,卻見煙塵滾滾,火光如長龍,足有千人的營兵由遠及近,不過幾個瞬息就到了跟前。
“荊北營兵奉欽差旨意前來救急,凡有礙公務者,格殺勿論!”
欽差?!
胡和宜心一緊,當即遠離趙白魚,對著下馬來的荊北營兵都統說道:“我是江東帥使胡和宜,經查發現此處采石場實際是一處窮凶極惡的山匪窩,因此連夜帶人剿匪,不知欽差是來執行什麼公務?”
荊北營兵都統身旁躥出一個人,是趙白魚身邊的暗衛,飛出去幫助魏伯聯手對付李得壽。
荊北營兵都統皮笑肉不笑地掃了眼胡和宜,也不點破他一個江東帥使越權跑來插手江西的公務,徑直來到趙白魚身邊說道:“小趙大人,欽差說我等到了地方聽憑您差遣。”
趙白魚指著前方烈火說:“救火,救人。”
荊北營兵都統看向熯天熾地的猛火,遲疑說道:“如此烈火,恐無人生還——”勸說在趙白魚充滿紅血絲的眼睛看過來時戛然而止。
“救火,救人,要我說第三遍嗎?”
荊北營兵都統瞧著趙白魚看似平靜又仿佛隨時會爆發的模樣,頓生忐忑和一絲敬畏,隻猶豫稍許就舉手下令:“眾將士聽令,且去滅火,以救人為要!”
眾將士聽令準備救火之際,天空乍然劈下一道閃電,劃破夜空,亮如白晝,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鳴,一滴、兩滴豆大的雨落地,先急促而稀疏地落了一小會兒,連地麵都沒浸濕便停止,但山風刮過山穀發出嘶吼。
趙白魚頭發被吹落幾縷,和束發的發帶一起隨風飄蕩,衣袖獵獵作響,冷冷地看著受傷頗重的李得壽。
在魏伯和暗衛的圍攻下仍有殺出包圍的氣勢,雖然受了看似嚴重的皮外傷,但暗衛和魏伯的內外傷更嚴重。
“給我弓箭。”
營兵遞來弓箭,趙白魚接過,從懷裡掏出之前魏伯擔心他被李得壽暗害而找江湖朋友們搜羅來的劇毒、迷魂藥,全都撒在箭頭,搭起長弓,對準身形飄忽不定的李得壽。
賭技要出神入化,則手要快、眼要利,趙白魚身體根基不行,耍起一些武學招式來卻是像模像樣,畢竟年少時也曾想過仗劍走江湖,因此他手穩眼明,最適合學習箭術。
閒暇時,霍驚堂教他箭無虛發的射擊之術,也教他如何射中移動中的物體,還教他馬上騎射,難度一點點疊加,直到他去西北打仗,趙白魚的箭術才耽擱下來。
耽擱時間不長,一摸弓箭就了然於心。
動作快得化為虛影的李得壽在狩獵他的趙白魚眼裡逐漸清晰、放大,長弓緊繃、箭在弦上,咻一聲刺破空氣,穿過李得壽的肩膀插1進岩石石縫裡,白色的箭尾不停顫動。
劇毒和麻藥很快從傷口處蔓延,李得壽動作遲緩一瞬,立刻被暗衛和魏伯抓到破綻,一人踹其胸,另一人鎖其喉,接著斷其雙手雙腿,配合得當,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前後不過幾息,蓄完力的暴雨突然劈裡啪啦打下來,風卷殘雲,飛沙走石,塵土飛揚,凶猛的火勢很快敗下陣來,逐漸裸1露出被燒焦的模樣,而營兵穿梭於暴雨和殘火之間拖出一具具屍體,很快鋪滿空地。
於暴雨中不躲不避的趙白魚安靜無聲地看著鋪麵地麵的屍體,有壯年、有青年,還有和匡扶危差不多大的小孩,或是蜷縮成一團,說明他是活活被燒死的,或是四肢僵硬,死於大火燃燒之前。
他數著三百一十五具屍體,心口裡的那簇怒火也在燃燒,愈燒愈烈,傾盆大雨也澆不熄。
胡和宜見一個活口不留便鬆了口氣,放鬆地說:“事急從權,這幫山匪狡猾殘忍,不及時處死恐禍患無窮,本官追查他們多時,怕遲則生變便不通知本地知府,擅自行動,事後待本官親自說明緣由,該怎麼罰怎麼罰。對了,還有李得壽李都知,他和我一樣是來剿匪的,小趙大人一來就讓人打殺,還射傷了他——想來是誤會,小趙大人心是好的,不過還請快快放了李都知,事後再親自去公主府道個歉就行……”
趙白魚回頭一個眼神,胡和宜當即刹住話腳,意識到他對一介文官心生畏懼時,不由惱羞成怒。
李得壽咳出血來,配合胡和宜的話:“老奴是路上遇到胡大人的兵馬,聽說是剿匪,因殿下和胡大人情誼非凡,便想著幫一幫,殺山匪的時候被趙大人撞見……咳!不過老奴不怪趙大人,都是……都是誤會。”
荊北營兵都統有些同情地看向趙白魚,他自然知道其中蹊蹺,隻是死無對證,胡和宜和李得壽咬死了是剿匪,趙白魚也沒辦法。
“小趙大人——”
他想勸趙白魚忍一忍,卻見趙白魚走到斷手斷腳的李得壽跟前,拿過暗衛手裡的環首刀,突然高舉過頭頂。
哢擦!轟隆!電閃雷鳴——
手起刀落,血濺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