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麵寂靜無聲,有膽小的官吏已經嚇暈,連戰場廝殺裡活下來的燕都尉都被這氛圍攪和得七上八下,反觀趙白魚麵色冰冷從容,不由由衷敬佩。
出於職責,他剛想勸諫,但衙門外出現了難題。
被推出去的十二人都是官袍在身,最小也是從四品,可能是營兵們這輩子離高官最近的一次,他們本能地畏懼高官上差,而趙白魚不是欽差,無權先斬後奏,此時又被山黔和胡和宜兩人一唱一和唬住,生怕趙白魚徇私枉法,私殺人犯,屆時怪罪下來會不會牽連他們?
當中可是有四名二品大員,再進一步便是宰相之職,給他們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砍啊。
因此,沒人敢動手。
燕都尉鬆了口氣,將這事報給趙白魚,順便勸說:“山黔等人手裡都有人命,白紙黑字,證據確鑿,大人不用擔心陛下赦免他們——”
話音未落,便見趙白魚進公堂抽出尚方劍,徑直走出衙門,高舉手中劍,如他之前斬落李得壽頭顱那樣精準且利落地,猝不及防地,斬落胡和宜的腦袋。
滾燙的鮮血瞬間飛濺而出,染紅門口那頭乾淨的獬豸石像。
——
一片寂靜。
趙白魚抬眼,眼瞳濃黑而膚色瓷白,眼角下濺了三滴血。
“還需要本官示範第二次嗎?”
萬籟俱寂,無人應答。
燕都尉嘴巴開合兩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心裡對趙白魚的敬佩變成了敬畏。
趙白魚挽了個劍花,甩乾劍身沾到的血,就站在衙門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營兵行刑,十二顆腦袋骨碌碌滾落地麵,臉上的表情或定格在恐懼、或愕然、或怒目不服,而衙門口的兩尊獬豸石像、台階全是黏稠密集的鮮血,連鳴冤鼓也沾了血液。
燕都尉聲音有點顫抖:“大人,都砍完了。”
趙白魚:“把他們腦袋裝起來,找幾根竹竿,掛到公主府門口。”
燕都尉:“這……”
趙白魚:“我的命令不喜歡重複第二遍,今天你一再質疑我的話,如果做不到最基本的聽令行事就回你主子身邊告訴他,換個人來。”
燕都尉心顫,趕緊低頭拱手:“卑職知錯,再不敢犯,這便令人去辦。”
***
天空陰沉,東邊的烏雲逐漸吞沒西邊的晴空,風也逐漸大起來,眼見又將是一場洗刷大地的暴雨要降臨。
燕都尉架著一輛板車停在公主府門口,車上放十二個竹籠子,裡頭都是剛離開脖子的腦袋,而前頭還是一身青衣,背脊挺直如竹的青年便是趙白魚。
雖說兩軍交戰不是沒有過梟首示眾,但那是對恨之入骨的仇敵。
而板車上的腦袋在今天之前還是四省呼風喚雨的公卿大臣,普通人望塵莫及,窮儘一生恐怕都見不到一麵,結果落個屍首異處的下場,還被掛竹竿上示眾。
掛便掛吧,也不是沒有被抄家的大臣。
隻是人家那頭顱都掛在刑場,小趙大人倒是心狠膽大,掛到公主府門口,怎麼母子之間有這麼大仇的嗎?
趙白魚:“去請昌平公主把門打開。”
燕都尉這回不犯傻了,令人撞開公主府的大門,裡頭的家仆丫鬟急忙跑出來攔人,一見後麵高高掛起來的人頭都嚇得連連尖叫,步步後退,再不敢向前。
趙白魚不懼暗中盯梢的死士,大步前進,熟門熟路來到昌平公主經常留宿的樓台水榭,這兒建得高、看得遠,正好能看到公主府門外搭起來的高高的竹竿。
竹竿上吊著的腦袋麵目猙獰,清晰可見。
昌平公主癱坐在椅子上,大勢已去加上身邊得力心腹不是失蹤就是死亡,還被十幾顆人頭恐嚇,以至於情緒低迷、精神蔫耷,失去平時的光彩奪目,變得麵色慘白,顯露出幾分衰敗之相。
她瞪著踏步而來的趙白魚說道:“你瘋了?”
死死抓住扶手,因為過於用力而崩斷了塗著蔻丹的指甲,可是刺骨的疼痛也沒辦法轉移昌平此刻對趙白魚的滿腔仇惡。
“趙白魚,你是不是瘋了?你來做什麼?孤問你你來做什麼!”
“我來告訴你,殺掉一個位高權重的人有多輕鬆,手起刀落,哢擦——腦袋掉下來骨碌碌地轉,眼睛都來不及閉上,原來高高在上的達官公卿也和你們眼中卑賤如螻蟻的百姓一樣,也是個人呐……看到沒有?死不瞑目,盯著你看呢。”
昌平冷笑,神色癲狂:“你以為我會被幾個人頭嚇傻?趙白魚,你被刺激瘋了是吧?啊?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幾顆人頭就能讓我良心不安,讓我俯首認罪?”
“不是幾個。”趙白魚來到昌平身後,從她這個角度看向遠處高高吊起的腦袋。“第一批殺十個,第二批殺二十,第三批殺三十……從現在開始,你就坐在這裡,睡在這裡,吃也在這裡,就在這裡看著那些死不瞑目的腦袋,要記住你本該和他們一樣,梟首示眾,萬人唾棄!”
昌平的鎮定瞬間維持不下去,低聲吼道:“趙白魚,你敢折辱我!孤還是大景的公主,是你母親!”
“母親?”趙白魚低頭看她,聲音平靜中帶著譏諷:“你大概不知道我生而知之。”
昌平僵住,難以置信:“你……你知道?”
趙白魚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地命令門口守衛:“從今天開始,不準昌平公主離開此地,哪怕她病了、死了,也得死在這裡!”
***
“全殺了?”
霍昭汶愕然。
燕都尉咽著口水描述當時的場景:“他握著尚方劍,手起刀落,眼睛眨也不眨,那鮮紅滾燙的血飛濺到衙門口的石階和石像上,不知怎麼的,卻比我在戰場上連環斬首上百個敵軍還震撼。”
霍昭汶心神恍惚,這就是趙白魚的選擇?他準備玉石俱焚?
如果幾顆人頭能嚇到昌平,她不至於為惡多年仍死不悔改。
趙白魚到底想做什麼?難道隻是圖一時痛快?
燕都尉勸道:“雖說惡官凶吏死有餘辜,當場斬首也是大快人心,可即便是代天巡狩的欽差想殺三品以上的大臣都得請示過聖上,就算先斬後奏,事後也會被參一本,需有鐵證確保不會連累己身才好。殿下,這麼放任趙白魚私刑處決兩江的官,後果恐難以收拾。”
霍昭汶扶額思索:“如果是我來殺,事後定會被東宮拿捏話柄。如果送到刑部等朱批,期間不知道會被做什麼手腳。倒不如有人替我殺,何況山黔這群人罪證確鑿,沒朱批也該殺!”
他忽地拍桌斥道:“要不是顧慮東宮,我早殺了他們!”
燕都尉懂了霍昭汶的打算,他要案子呈至文德殿之前,兩江先死一小部分人,空出他要的官職,但是不想親自動手,至少人不能由他來殺。
他又是欽差,是主審、也主全責,殺不殺都是難題,偏巧還有一個同樣被授意來差啊兩江官場的趙白魚,對方還挺積極當把好使的刀,自然順理成章推過去了。
一時間,燕都尉對趙白魚心生同情。
為官者本就得做好帝王手中刀的本分,刀用多了就會鈍、會壞,所以九成九的公卿大臣懂得怎麼明哲保身,不懂互相推諉的朝臣不是死了就是埋沒在角落裡抑鬱不得誌,這年頭的官場還有誰會主動跑出來攬事?
怎麼會有人主動攬下這要命的燙手山芋,就為了百姓公道?
燕都尉自認做不到,也曾聽酒樓說書慷慨激昂地描述這種大義之人,彼時隻是嗤之以鼻,覺得不愧是落榜書生才編撰得出這種腳不著地的虛假情節。
但是當他親眼見到世上真有這種人的時候,雖不敢苟同,又難以克製地心生敬佩。
“卑職還聽趙大人差遣?”
“他指哪,你們打哪。”霍昭汶把官防印信都扔給燕都尉:“聽說本地有個佑民寺很靈驗,我準備去替皇祖母和父皇求個平安符,暫時不理兩江瑣事。”
便是要將大權拋給趙白魚的意思了。
“殿下,您畢竟是管兩江大案的欽差,就算有大權旁落的理由,也架不住趙白魚大開殺戒,東宮會以此攻訐您和趙白魚是同黨。”
霍昭汶沉默,他知道放權出去,恐會被東宮抓住話柄,但是——
“我到底還是大景的皇子,他趙白魚一介臣子尚能為百姓公道不懼殺戮,不懼天威,我沒有他破釜沉舟的勇氣,總不能連點詰難也不敢承擔吧?如果軟弱至此,我還配你們追隨嗎?”
燕都尉低頭:“得令。”
出了前廳,燕都尉忽然明白向往美好光明的人事物大概就是多數人的本性。
因為做不到,因為稀少,所以會畏懼、不屑、不以為然,但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抹殺掉他們本性油然而生的敬意。
***
夜色籠罩,本該闔眼的昌平卻睡不著,眼裡都是紅血絲,死死瞪著公主府外麵的旗杆吊著的竹籠子。
本來不應該看見的,但是趙白魚特意令人點亮燭火,務必晝夜通明。
昌平被關在樓台裡,沒給她燭火,也沒派人隨身伺候,無論她怎麼呼喊都不會有人出現。
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樓台太大、太高、太安靜,也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黑夜太暗、太冷、太漫長。
但她不會認輸,她不準自己害怕,更不可能生出愧疚之心,哪怕是向元狩帝低頭也絕不能敗在趙白魚手裡,她不會給謝氏任何贏她的機會。
二十年前被驅逐京都,四麵楚歌的艱難困境下,她還能在謝氏身邊埋下能夠擊潰趙府所有人的殺機,那般絕境都能反殺、都還是贏家,眼下不過是個被她調換人生,被她耍了二十年的賤種,如何能贏她?怎麼配贏她?
昌平神經質地冷笑,強迫自己盯著旗杆上的人頭自言自語:“和我鬥?我霍箐徽要是怕了鬼神,便走不到今日,早就死於後宮傾軋!死於二十年前的朝堂政鬥,更活不到今天!惡鬼怕惡人,我就是惡人。老天生我在皇家,給我生殺予奪的權力,我為什麼不能用來謀權謀利?世上貪官酷吏何其多,比我惡的人多得是,憑什麼他們能壽終正寢,我就得拿命去還債?”
“趙白魚,看誰能撐到最後!”
“你殺的官越多,死期就越近,無權無勢無名目便殺兩江官,你怎麼敢啊?”
昌平坐在臥榻上,死死盯著夜空明亮處,直到天明還未能眠。
***
洪州府衙門,即使入夜,仍然燈火通明。
趙白魚不知疲倦般,有時候歇息一個時辰,有時候歇息兩個時辰,可以說是幾乎馬不停蹄地問審東南百官,公堂之下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員。
從日落到日出再到日暮,煤油燈乾涸、再添,燈花剪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證供到手,燕都尉都會詢問趙白魚如何處置這批落馬犯罪的官吏。
趙白魚負手麵對明鏡高懸的牌匾,無一例外都是一句“斬首示眾”。
燕都尉起初沒有表現出內心的波濤洶湧,隻聽令行事,將不知道第幾批官員推到衙門口斬首,還是將腦袋裝在竹籠子裡,掛到公主府門口的旗杆上麵。
隨著殺的人越來越多,到了第五個日月交替的時間,燕都尉已經手腳疲軟,心驚肉跳,沒有人敢再動手。
衙門前院的角落裡用廢了三十把大砍刀,刀身上全是豁口,那是斬殺二百官吏堆積出來的刀山。
此時雨幕連天,天地朦朧。
遠處的青磚白瓦籠罩在江南梅雨時節裡,有一枝花瓣被雨水打透的粉白玉蘭怯生生地探出牆頭,與衙門門口遙想對望。
燕子低飛,掠過玉蘭花枝頭,斜飛入屋簷梳理著濕透的羽毛,嗅聞不到彌漫在空氣裡的血腥味。
燕都尉聲音顫抖地勸說:“小趙大人,已經殺了二百一十二人。再殺下去,大半個東南官場都得折在這場大案裡。”
縱觀古今,除了皇帝興大獄或是臣子謀朝篡位,否則沒有哪個人屠殺百官後還能全身而退。
趙白魚他不是替元狩帝鞠躬儘瘁,他是在玩命!
“你怕收不了場?你們都害怕被追責?”趙白魚的目光掃過燕都尉和營兵,後者低下頭,不敢回話。
笑了聲,趙白魚說:“天塌下來也有本官頂著,要論罪也論不到你們頭上。也不必擔心你們主子被我連累,我說過一力承擔後果便絕不會食言而肥。”
“我等並非貪生怕死……”燕都尉低聲:“隻是這群惡官本就罪行累累,證供呈遞到刑部,到禦前,也是判死的批紅,流程不出錯還名正言順,不過等些時日,大人何必手染鮮血,累及己身,落個酷吏和藐視皇權的名聲為人詬病?”
“送審問審再在朝堂大吵一通,所耗時日便算個半年,再等朱批下來,當中或可操作一番,讓其他死囚犯或無辜百姓頂替上刑場,又要耗個半年,又會橫生冤案,期間突然遇到大赦,放虎歸山,又該如何?變故太多,容易節外生枝,本官等不得。”
連聲質問令燕都尉啞口無言。
趙白魚向前兩步,掃過衙門口雨幕裡的貪官汙吏,對著殺怕了,不敢動手的營兵說:“左邊這個是奉新縣縣令,收受被告惡霸的錢銀,將原告佃戶吊到房梁上活活摔死。他是高安縣縣令,仗著天高皇帝遠,無視朝廷規定的稅額,私自提高百姓稅收,去年農戶的糧食被收走九成,以至於入冬餓死不少人。他是……”
連續點了六人,曆數他們的罪狀,營兵的畏懼迅速被一腔怒火覆蓋,砍得發酸的手臂再次蠢蠢欲動。
“法不阿貴,刑無等級,既然犯法,該殺當殺!”趙白魚抽出尚方劍,頭也不回地拋開劍鞘,舉步邁入雨幕,雨水嘩嘩,東南風嗚呼,雜聲躁音擋不住他鏗鏘有力的聲音:“你們不敢擔責,本官來擔。你們不敢斬,本官來斬。哪天進了陰曹地府要算總賬的時候,但將我名字報上去,儘可訴諸鬼神,冤仇怨債儘管算到我身上,是投畜生道、是落十八煉獄,本官來擔!”
哢擦!轟隆!
霎時電火行空,雷鳴陣陣,烏雲滾滾,仿佛天地鬼神都無聲地、肅穆地注視著這一幕。
趙白魚高舉尚方劍就要再沾血時,突然從旁插1進一道話音:“大人,我來!”
回頭看,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營兵。
營兵拔1出環首刀說道:“大人是高居廟堂的青天,手是用來拿筆杆子的,斧鉞殺戮之事本該交由我等去做。您替百姓擋在前頭,直麵雷霆天威尚且不懼,我等又有何懼?”
原先退縮的營兵都出列,無聲而神色堅毅地望著趙白魚。
燕都尉把手按在腰間的環首刀上,如果不是身有顧慮,怕也是一腔熱血上湧,願為執刀人。
雨水從趙白魚的臉上滑落,烏發黑眸,長身直立,此時忽有狂風襲來,使陣雨轉急,模糊趙白魚的表情,更難辨他眼裡的喜悲,便無人能知道他當下是何等心境。
他隻是抬手,紫袍公服的寬大衣袖被浸濕後直直垂落,顏色轉深,將趙白魚的手映襯得更修長、更白皙如玉。
那手掌向前揮落,像是監斬官扔下斬立決的令牌。
“斬!”
一聲令下,刀光倒映著仿佛貫穿天地的雷電,又是數十顆人頭落地。
血水和著雨水形成一股股小溪流,滲透進洪州府衙門口的台階和兩頭獬豸石像,它們經滾燙的鮮血一遍遍浸染、暴曬、衝刷,循環往複地被血水滲透進石縫,竟染成淡紅色。
而這場針對東南官場的清算足足殺了八天八夜,共斬落三百二十五顆頭顱,幾乎屠掉一半的東南官場,那公主府門口的旗杆掛不住了,便都堆積在地麵,腐爛的頭顱臭氣衝天,時人聞味繞道,視為鬼宅,退避三舍。
往年連續一個月的梅雨季今年反常地結束,不到半個月便雨過天晴,雲消霧散,閘開路通,朗朗晴空,赫赫炎炎,青磚白瓦的江南開遍垂楊柳、廣玉蘭和白茉莉,大街小巷彌漫著雨後泥土的芬芳和花香,那清新的味道散落在風裡,隨著風飄揚到漕運碼頭,飄揚到四通八達的官道上,吹拂著熙熙攘攘的行路人。
便有那從江南而來的行路人撿了木頭或石塊充當說書人手裡的撫尺,聲音激昂地說道:“卻說那小青天,赴兩江,鬥佞、鏟惡商,為民請命,怒斬三百官!”
啪!
如驚堂醒木,震響了大江南北,震動朝野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