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除了官防印信為證,可調兵馬,還有尚方劍能先斬後奏。
霍昭汶拒絕:“本王不追究你前段時間拿我當筏子使,你也和之前一樣彆再管兩江的案子。既然退了,就退得乾乾淨淨,彆拖泥帶水。”
趙白魚:“事到如今,你也不想什麼都得不到。案子不從重處理,兩江官場還是難以把控,沒辦法成為你強有力的後盾。如果從重處理,尺度怎麼把握才能讓陛下滿意,而你還能全身而退?”
霍昭汶沉下臉色:“你——”
趙白魚打斷他:“交給我。”
霍昭汶微訝,隨之遲疑。
趙白魚:“朝官都知道我明麵是江西漕使,實際奉命來查兩江,如果不是陛下有意,何必著重強調一句便宜行事?揭發牙行濫殺無辜,兩江官商勾結,親眼目睹山黔目無王法殺害五品知府的人,是你,你還因此被關立枷,這都是實打實的政績,沒人能置喙,就算不親自出麵結案,也沒人能摘走你手裡的果實。”
霍昭汶意動。
趙白魚:“你隻要把我推到前麵去當一把刀,裝聾作啞一番,大不了被參一折子,不痛不癢,廟堂上多的是人願意為你說話……既能全身而退,不怕功績被搶,還能完美解決兩江大案,豈不一舉三得?”
霍昭汶:“我畢竟是主審兩江大案的欽差,被你反客為主未免不像話。”
趙白魚:“總比現在騎虎難下好得多,還是殿下能有更好的辦法?時間不等人,兩江動靜很快就會傳回京都,你也很久沒露麵,東宮很快就能猜到你在兩江,他們不會趁你猶豫不決之際動手腳嗎?”
霍昭汶被說服:“你要尚方劍做什麼?”
趙白魚抬起眼皮:“能做什麼?狐假虎威,斷案定讞罷了。”
霍昭汶想了想,還是點頭,左右是尋常問案流程,趙白魚在父皇手裡本就是把稱手的好刀,誰用不是用?
何況趙白魚毛遂自薦,查案確實有一手。
他喚來燕都尉:“帶他去拿尚方劍。”停頓幾息,又問:“你還需要什麼?”
“能借我使喚的兵馬更好。”
“準。”
“相關嫌犯傳喚至洪州問案,恐需欽差名義。”
“……準。”
“謝過殿下。”趙白魚拱手,“臣告退。”
言罷向後退,眼見快退到傾盆暴雨裡,霍昭汶趕緊將油紙傘塞到他手裡。
“既然要當把好刀,就多注意身體,彆先病倒。”
趙白魚沒推辭,撐著油紙傘沒入朦朧雨幕,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霍昭汶到長廊下躲雨,負手而立,表情冷漠,眺望灰蒙蒙的天空,回來複命的燕都尉悄無聲息地靠近,立刻被發現。
“沒親自將人送回府裡?”
“小趙大人身邊有高手,婉拒了卑職。”
“之後趙白魚有任何動靜,你們不用太主動配合但也不必阻攔,一切隨他去。如果有吩咐,聽從便是。”
天色昏暗,按時辰來看應該天亮了才對,但這瓢潑大雨淹沒天地,仿佛永遠不會離開一般。
“其實我也容忍不了昌平作惡。”
他是皇子,有野心、想要儲君之位,再尋常不過,所以遇事先權衡利弊,善惡公理且放一邊,是他刻入骨子裡的習慣,並非隻有他一人如此。
放眼天下,能有幾個趙白魚?
可霍昭汶不是毫無正義感。
昌平陷在自己的邏輯裡把她包裝成一個忍辱負重的英雄形象,可三司和滿朝文武都不是吃乾飯的,京都四渠漕運稅收也是筆不小的數目,何況近幾年的冀州軍一再削減軍資,耗不了多少銀子。
再說奢華的公主府連地磚縫隙都描金,鋪張浪費至此,昌平敢說掙來的銀子沒花她自己身上?
父皇登基之初,大景朝風雨飄搖,或許的確依靠過昌平,但是不擇手段,濫殺無辜,藐視朝廷也是她不可否認的罪行。
雖無法容忍,卻不能殺她。
“本王還得想方設法保住她一條命。”
霍昭汶喃喃自語,頗為無奈。
***
魏伯和暗衛在捉拿李得壽時受傷,在府中療養,來接趙白魚的人是伍都虞和硯冰。
趙白魚靠坐在馬車車廂的角落,抱著尚方劍,失神地望著車窗外的大雨。
硯冰拿著乾淨的布巾進來,心疼地裹住趙白魚,低聲說道:“車裡有乾衣服,五郎換上吧。”
趙白魚按住硯冰的手,傳喚伍都虞進來詢問:“水宏朗、山黔和江西提刑都被抓了嗎?”
伍都虞:“都關在衙門大牢裡。”
“衙門不是被燒了?”
“搶救及時,沒燒太嚴重。”
靜默一陣,趙白魚開口:“王月明給我的罪證裡記錄了四省三十八府從二品大員到九品芝麻官,從漕司、發運司到各府衙門所有收受賄賂的官吏,我連夜謄抄一份,你帶兵去拿人,儘可找欽差借。另外通告洪州百姓,五日後辰時三刻,本官代欽差問審東南官場。”
“得令。”
***
伍都虞執行力高效,拿到名錄便連夜啟程,不缺人手的情況下,陸續將四省三十八府犯案官吏共九百一十八人召至洪州府。
洪州衙門。
衙門前院跪了一批官吏,前方是明鏡高懸的牌匾,牌匾下方供著一柄明黃色的尚方劍,身後是兩麵鳴冤鼓,頭頂則是灼灼烈日。
五六月的南方天氣尤其古怪,上午還是瓢潑大雨,中午這會兒便是曬得頭發暈的烈日,空氣悶熱,一絲風也沒有,但東邊的天空已被烏雲占據,西邊的天則是朗朗晴空,實在涇渭分明。
知了在樹上鳴叫,底下跪了一個多時辰、身上還穿著很厚的官服的官吏已然受不住,唇色慘白,不住擦著額頭的冷汗。
欽差沒出麵,隻有一柄尚方劍鎮著,但無人敢動。
直到有人熬不住摔倒在地,被營兵一盆冷水澆醒,渾身濕透,狼狽不堪,最前頭披頭散發的山黔冷笑說道:“欽差要拿人便拿人,要問案便問案,何必這般作踐人?都是天子門生,正兒八經會考出來的舉子,見官尚且不跪,怎容得欽差這般作踐?”
“都是禽獸不如的畜生,還能比誰高貴?”
突如其來的聲音從旁插入,山黔抬頭看去,詫異於來人不是欽差,而是趙白魚。
“你是主審?”山黔諷笑:“連你也坐不住,是想著趁此機會掙個從龍之功?”
趙白魚負手站在山黔麵前,垂眸看他:“江西安撫使山黔山大人,自你赴任至今四年,收受贛商銀兩,對贛商聯合發運司利用漕船走私等罪行視而不見,敷衍塞責,屍位素餐,對治下縣縣官和鹽商聯合昧下平頭百姓的私人鹽井,殺其全家,汙蔑楊氏,致其冤如海深充耳不聞。你怕東窗事發,以權謀私,竭力阻止吉州知府、洪州知府為楊氏翻案,更是直接殺了管文濱滅口。罪行滔天,該斬!當斬!”
山黔臉頰抽搐,做不懼死的大丈夫姿態。
“山黔,你可認罪?”
“成王敗寇,我山黔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要殺就殺!”
趙白魚俯身盯著山黔:“你所犯下的罪足夠抄家滅族——”
山黔臉色一變,惡狠狠地瞪著趙白魚:“和我親族無關!我也是斷案讞獄的好手,自知我所犯罪行根本不禍及家人,你少唬我!”
“我是主審官,我說能就能,我說無罪他們才能免於追責!要麼說出你和昌平公主勾結謀害無辜或是貪汙賄賂的罪證,本官保你家人無恙,要麼負隅頑抗,等著你三代九族陪你一塊上刑場,到地府閻王那兒告我趙白魚一狀,反正本官不缺你這一狀!”
山黔怒視趙白魚,後者冷酷的眼神沒有絲毫動容,冷得他的心理防線節節潰敗。
“好,我寫,我的罪我一人承擔,你要是敢食言而肥,我便是做了鬼也會爬回陽間要你的命!”
趙白魚:“來人,筆墨伺候。”
審完一個山黔,便是水宏朗。
水宏朗不肯認罪,篤定他和贛商沒有關係,楊氏的案子更與他無關,山黔殺管文濱時,他雖然是旁觀者,但是是被騙過去的,也想過勸阻,可山黔等人不聽罷了。
“我頂多是見死不救,知情不報,可我罪不至死!”
趙白魚拿出王月明給他的賬簿,一條條讀出水宏朗這些年貪汙受賄的數目。
還沒讀完,水宏朗的脊梁骨便塌了下去,上半身直接伏在地上,軟得沒法動了。
“這就聽不下去了?你也心虛,也知道自己貪的錢夠你砍十個腦袋?”趙白魚冷哼,在水宏朗哆哆嗦嗦扯住他衣擺求情時,一腳將人踢開,走到瑟瑟發抖的唐提刑身邊。
沒等他問話,唐提刑兩眼一翻,自己先嚇暈了。
趙白魚:“貪贓枉法,故入人罪,官商勾結,錯殺善良,糊塗昏庸,做提刑做到你這份上,江西省的冤情怕不是比贛江裡的泥沙還多!本官不缺你這一狀,殺了了事!”
旁邊有三名師爺寫供狀,其中一人抬頭看了眼唐提刑,沒多話,思慮幾息便飛速下筆,很快完成一篇唐提刑的罪狀。
衙役拿著罪狀,拉著唐提刑的拇指畫押。
接下來是廣東帥使、曾經的江西提刑使,自知事情敗露,臉色灰敗,也不掙紮,摘下官帽、脫掉官袍,露出斑白的兩鬢,顫顫巍巍地磕頭說道:“罪臣錯判吉州鹽井冤案,甘願認罪伏法。”
趙白魚眸光冰冷,毫不動容地走向下一個。
“胡和宜。”
胡和宜昂首挺胸頗是不服,因為來之前不肯跪下而被打斷一條腿,此時背脊挺得再直也是歪的。
“采石場三百一十五條人命是我一人所為,和昌平公主無關!”
“官府賬簿裡還登記著采石場在李得壽名下,當日李得壽也在場,你撇得清嗎?”
“大人有所不知,概因本官戀慕昌平殿下已久,那李得壽拿采石場會牽連殿下為借口欺騙於我,等我將人殺光了才發現上當。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本官既然犯下滔天大罪,該殺該剮,悉聽尊便,但與旁人無關便是無關,大人莫挾私報複,冤枉無辜。”
“你不怕連累家眷?”
胡和宜閉眼:“我在這官場混了二十年,說手裡沒點不乾淨的,誰能相信?我都不信!官場裡上行下賄,錢銀往來,本就是稀鬆平常的事,連陛下都不敢要求一個至清至明的朝堂。我當官替人辦事,受了好處,分攤到家族親眷身上,他們也借我的勢享受普通人沒有的榮華富貴,自然該想到出了事也要和我一起承擔。他們有心理準備,不牢大人費心,該怎麼判怎麼判。”
趙白魚譏諷:“你對昌平倒是真心實意。”
胡和宜不語。
“享受朝廷給的高官厚祿不做實事,備位充數,拿三百一十五條人命和家族親眷的性命去保護你那自私到惡心的愛情,罵你豬狗倒是侮辱了豬狗。”
眼下無論什麼痛罵對胡和宜來說都不痛不癢,這人貪權慕名,連替昌平辦差都有算計利益所得,臨了還真願意為昌平孤注一擲。
可惜自私得令人作嘔。
除了胡和宜等人,趙白魚還問審六人,都是枉殺無辜,罪證確鑿,沒法抵賴的官,有的指認昌平,有的指認贛商,隻有胡和宜咬死不承認和昌平有關。
“供狀寫完了?”
其中一個師爺上前說道:“都畫了押,等謄抄一份便能直接送去刑部。”
“嗯。”趙白魚矗立在一眾官吏的麵前,沉默不語,氣氛僵凝。
還沒被審問過的官吏戰戰兢兢地吞咽口水,連汗水滴進眼睛裡也不敢擦,猜不透趙白魚下一個要審的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扭頭去問供狀,難道不審了?
燕都尉上前呼喚:“大人?”
他以為趙白魚想通過審案問案搜集出昌平公主的罪證,不過看六皇子的意思似乎不想殺昌平,許是忌憚太後和聖上,隻是可惜趙白魚當下的苦心。
“彤雲密布,燕雀低飛,怕是又要下雨。”
言下之意,催他抓緊時間繼續問案。
“暫時不問,歇兩個時辰。”
趙白魚此話一出,沒被盤問到頭上的官吏都鬆了口氣,能拖一時是一時。
“把山黔、胡和宜、水宏朗、唐守天等畫押定讞、罄竹難書的惡官凶吏綁起來,推出去,對著衙門口的兩麵鳴冤鼓、兩頭獬豸石像——”
燕都尉拱手就準備聽令,山黔和胡和宜沒甚反應,唐提刑昏迷著,水宏朗等人屏住呼吸,心被提吊起來,以為趙白魚準備讓他們披枷帶鐐、遊1街示眾,受儘侮辱。
連燕都尉也是這想法。
“斬了!”
“——”
“!!”
水宏朗等官吏渾身一癱,連早已認命的山黔和胡和宜都不敢置信地瞪著趙白魚,似乎在問你怎麼敢?
燕都尉茫然不解:“大人,人犯定讞證供後按理應先關押再送審刑部,等朱批下來再行斬首,您是不是說錯了字?”
趙白魚:“年紀輕輕都耳背了?聽不清?好,本官再說一遍,把他們,一個一個拉出去斬首示眾!不用押赴刑場,就在衙門門口,當著百姓、當著鳴冤鼓和辯是非曲直的獬豸石像,給本官把他們的腦袋全部砍下來!”
燕都尉看到趙白魚眼裡噴薄而出的殺意,駭得下意識點頭:“卑職得令。”轉身抬手令營兵將人拖到衙門口。
水宏朗之流嚇得直磕頭:“饒命,饒命啊大人,我冤枉……”直到被拖遠了還能聽到淒厲的哀嚎:“我冤枉——”
斷了腿被拖走的山黔和胡和宜仰天狂笑,一前一後歇斯底裡地搭腔:“我等還是官身,饒是欽差手裡有我等認罪的供證,也得送至刑部,報與君王,等朱批下來,方能將我等鐐銬加身、斬首示眾——趙白魚!你算什麼東西?一不是欽差,二無皇命在身,你哪來先斬後奏的權力?不過是狐假虎威,挾勢弄權,官報私仇!!”
“你殺得了我們,殺不了你真正想殺的人!”
“私刑處決,目無王法,趙白魚,你是要與天子爭權——你是要造反——”
“趙白魚,你也不乾淨,你敢說你殺我等不是受私情蒙蔽?如果你當真剛正不阿,便該交由國法處決,你不過是被激怒了放任仇恨作祟,借平民憤滿足你生殺予奪的快感!”
“哈哈哈哈……我山黔在閻王殿裡等著你,等你也滿手汙臟鮮血地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