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大喜後,楊氏病了幾天,也沒機會再見到趙白魚。
趙白魚怒斬三百官的事一早傳遍大江南北,便有懂朝廷規矩的書生在酒樓裡各執己見,有說他此舉是為民為百姓請冤,情有可原,或可從輕處罰,也有道其衝動,越權行事,藐視朝廷,問罪時應從重處理。
無論哪一方觀點都有個一致認定的前提,即趙白魚會被問罪。
果不其然,四道急詔連下江南,表明朝野上下尤其關注此事,趙白魚怕是難辭其咎。
因兩江大案極具戲劇性,京都內外百姓無不關注,也不知道是誰泄露四道急詔的事,趙白魚為民請命怒斬東南官場將被朝廷問罪,恐難逃一死,該消息很快席卷民間,傳得甚囂塵上。
楊氏和匡扶危自然也聽到消息,還打聽到欽差啟程回京的時間,便想到官道來送他一程,不料到了地方竟發現兩道都是自發而來的百姓。
不需開口詢問,楊氏就懂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看到馬上的趙白魚時,楊氏忽然跪下,頭磕著黃土地,顫顫巍巍的,堅定果斷地高呼:“青天明鑒,洗我冤屈,還我清白,佑我兩江百姓。”
話音一落,便齊刷刷跪倒一片人,沒像楊氏一樣開口,隻是無聲地給了趙白魚一個響頭。
時刻保持警惕的暗衛在楊氏一動時便條件反射地握住刀把,發現人山人海都叩跪於地,不由愣住,下意識看向趙白魚,後者背著光,臉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晰。
霍昭汶揮了下手掌:“退下。”
暗衛便都收回刀,齊齊後退一步,警惕稍減,隨之而來是被撼動的內心,可惜職責所在,不敢有所動。
匡扶危知道跪下的人裡,有親人枉死於被斬首的三百官手裡,千裡迢迢趕赴洪州隻為了今天的一跪一拜,也有與那三百官無冤無仇者,隻是為了跪一個還民公道而不懼死的青天。
他也跪著,頭磕著大地。
儘管昌平公主安然無恙,未被問罪,但匡扶危相信趙白魚做出的每一個承諾。
哪怕趙白魚兌現不了承諾,也值得他一拜。
趙白魚值得天下人一拜。
匡扶危的身旁站著一個老者,是當日為他們寫供狀的老先生,突然拱手對著經過他們的趙白魚說道:“此去萬裡,長風難渡,望君珍重!”
趙白魚低頭看他,也看到匡扶危和楊氏,揚起了溫和的笑容,朝他們揮手道彆:“都起來吧,也都回去吧。”
三十來人的車馬並不長,也耗費兩刻鐘才走出老百姓們夾道送行的長牆。
高頭大馬上的霍昭汶回頭看了眼後方還依依不舍的人牆,低聲歎了句:“民心所向,民意不可違,或許真能逃出生天。”
趙白魚本身就是奇跡,在他身上發生什麼令人驚奇的事情似乎也不奇怪。
如果他能逃過此劫,必能成千古名臣。
霍昭汶的心有些熱,但下一刻就被另一道淩厲的視線拉過去,觸及霍驚堂冷漠的眼睛不由扭頭回避,然後愣住,心生不悅,同是戰場裡廝殺過來的,怎麼氣勢還弱了一大截?
如是想著,他倒也沒再回頭看。
***
因是急詔,行程一再壓縮,幾乎都在趕路,沒怎麼休息過,直到臨近京都府,時間不趕了,便在一處驛站住下來。
趙白魚沒武功底子,長途跋涉根本熬不住,霍驚堂中途跑去買了輛質量上乘些的馬車,讓他累了的時候能進去睡一覺,但馬車顛簸,身體仍是止不住地疲倦。
好不容易能休息,趙白魚便鑽出來,坐在馬車車前看其他人忙進忙出,而霍驚堂不知去了哪兒。
除了他們這支車隊,驛站裡還有另一支車隊。
那隻車隊正有人在卸貨,不小心手軟,搬起的大箱子砸落地麵,掉出一塊色彩豔麗的衣服,應該是監官的人瞧見立刻衝過來嗬斥,極為寶貝那件衣服。
昌平此時從另一輛馬車下來,神情疲乏,狀態還是很差,投向趙白魚的目光還是充滿惡意,但不再歇斯底裡。
“此處驛站離京都應該是六十裡地,明天就能進京,你做好被下大獄的準備了嗎?想沒想過有朝一日你的腦袋也會被掛在竹竿上示眾?”
趙白魚靠著車廂,聲音很輕:“你知道我為什麼刀斬三百官嗎?”
昌平靠近,也笑著低語:“為了滿足你救世救民的膨脹情結,為了誅鋤異己,結黨營私。”
趙白魚看向進入驛站的霍昭汶:“看來你為了解決我,準備連侄子也一起除掉。”
昌平:“是你為圖一時之快,親手把把柄送到我手裡,讓我能一箭雙雕。”
趙白魚恍然大悟:“你選了太子站隊。”笑眯眯地說:“怪不得一路走來,沒有遇到刺客。”按理來說,東宮應該坐不住才對,不過原著裡本就提過昌平回京後會成為太子的一大助力,過程因他有所變更,但殊途同歸,結果還是一樣的。
昌平的笑容淡了點,趙白魚算無遺策的陰影太深,而他現在氣定神閒,卻讓她總疑心他在前麵挖了大坑謀害她。
趙白魚傾身,小聲說道:“看見沒?”
昌平順著他的目光撇過去一眼,隻瞧見是陌生的行商在卸貨……不對,驛站哪來的行商?
趙白魚:“窄袖圓領長靴,腰係蹀躞七事,不像我們中原時興的穿著。再說那些搬下來的箱子,剛才有一個砸了下來,掉出來一件佛衣,雖然很快收回去,不過還是看清楚了,是大夏那邊時興的阿彌陀佛接引佛衣,他們的袖口、衣擺處都有佛紋……”笑了聲,他繼續說道:“傳聞大夏是佛之國,全民信佛,原來不作假。”
昌平皺眉,不解趙白魚為何突然提及大夏。
不過大夏人為何出現在大景的驛站裡?難道是西北大勝,大夏那邊派來使入京都再商量和談事宜?
在這緊要關頭,會不會拖延趙白魚刀斬三百官的問審?
趙白魚:“奇怪,你不該最熟悉大夏人嗎?”
昌平麵露詫異:“你胡說什麼?”
趙白魚:“幾年前冤枉和大夏人做生意的匡姓石商通敵叛國,我心想,當官的想冤死普通人多輕鬆,何必扣個通敵叛國的大帽子?要是往深處查,得製造成大案,怕不是賊喊捉賊、倒打一耙。”
昌平臉色一變,連連冷笑:“怎麼,殺不了我,便想出個汙蔑孤通大夏的罪名?沒想到你趙白魚也有被逼到違背君子道義的一天,也成了那等冤殺他人的惡官汙吏。”
趙白魚神色淡淡:“你是惡人,對付惡人,我也得變成惡人。”他換了個較為閒適的姿勢,打量著昌平,“說起來,我一直奇怪有那麼多冤殺普通人的借口,為什麼一定要把通敵叛國的帽子扣在一個商人的頭上?是什麼驅使你這麼做?”
昌平表情難看:“什麼石商?什麼通敵叛國?孤聽不懂。”
“聽不懂沒關係。”趙白魚說:“我告訴你一件事,霍驚堂在西北抓了大夏宰相的長子,從他口中拷問出原來這幾年一直有屬於大景的銅幣、白銀和鐵礦流向大夏。之前我沒太在意,畢竟大景地大物博,什麼地方、什麼途徑流過去的,誰知道呢?沒線索,很難查,直到我發現王月明和大夏國師都是二十年前殿試落榜的考生,同窗同科同榜,再加上他拿給我的賬簿,記錄了東南官場官商勾結的證據,也包括你的,和他這些年掙到手的銀子。王月明的自賢居被查抄,搜出來的銀兩和賬簿記錄的數目相差甚遠,你猜這筆錢去了哪?”
昌平皺眉:“王月明也學那大夏桑狗通敵叛國?”
盯著仿佛才意識到王月明在她眼皮底下叛國的昌平,趙白魚笑容很淡:“你應該不是毫無所覺,何必裝恍然大悟?說來,你和王月明鬥過那麼多回,有沒有參與私通大夏的勾當?你公主府搜不出來的那筆錢是不是流向大夏?”
昌平:“放肆!我看你是真瘋了!”她抬高下巴,冷睨著趙白魚:“孤是大景的公主,再怎麼樣也不會叛國!”
趙白魚還是笑著,“關鍵不在於你有沒有叛國,而在於陛下願不願意相信你叛國,在於天下人是相信一個草菅人命的你,還是信一個為他們斬殺貪官惡吏的我。”
昌平死死瞪著他:“你明知道我府庫裡的銀子都去了哪兒——”
“有誰會相信?你拿出來的證據就一定是真的?如果兩江大案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結束,可能陛下看在你過往的付出,看在太後的麵子上,也許就放過你了,任我怎麼鬨騰著要給枉死者公道也無濟於事。偏偏我先斬後奏了三百官,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頭百姓,都在討論兩江大案,都疑惑我為什麼要把那些腦袋掛在你公主府的門口上,你到底做了什麼才會刺激得我趙白魚這麼折辱他的生母?”
趙白魚看著她笑,目光越過她看向回來的霍驚堂。
他看到了昌平,臉上多了焦急和擔憂,好像很害怕昌平傷害他可憐脆弱的小郎君。
“你現在一身腥,沒人會相信你無辜。”
“民意,民心,關鍵時刻,你們明明懂得它們有多重要,喜歡利用它們來達成目的,可是不需要的時候又隨意地踐踏。”趙白魚長長地歎息,眯起眼睛,零星的光斑透過樹葉落在他臉上,讓他身上多了一層朦朧破碎感。“我菩薩心腸,可我親手斬了三百官,我昔日的朋友、恩師、舊部、上差和長輩們都會為我奔走,為我掀起滔天民意。”
頓了頓,他又看向霍驚堂,臉上的笑容摻雜了一點難過。
“當朝野上下爭執不休,當民意沸騰,當陛下下不來台的時候,突然出現一條解決問題的通天大道,你說大家會不會都歡歡喜喜地走下來?”
會。
一定會!
昌平臉色煞白,瞪著趙白魚的目光像在看一個怪物,嘴唇囁嚅著,好半晌才能聽清她的話:“當初就該掐死你……不該,我不該讓李得壽喂你洗髓丹。”
趙白魚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不是陰差陽錯?
“早產和胎中帶毒很容易分辨清楚,偷龍轉鳳的伎倆很快會被識破。”昌平盯著趙白魚的表情,沒從他臉上看到震驚。“原來你當真生而知之。這麼說來,我當年的顧慮也沒錯。”
她湊近,直勾勾看著趙白魚,眼裡的惡意和神經質一覽無餘:“我就是想看趙郎和謝氏因為我兒身體孱弱,而你平安康健,兩相對比下便愈發憎惡你。我迫不及待想看他們知道真相後,痛不欲生的樣子。”
趙白魚麵無表情:“你真的是毫無人性。”
昌平麵色紅潤,異常興奮:“就算我敗在你手裡,我還是贏了,你、你們的人生都將因此墮入地獄。何況你死還是我死,結局未定,我還是有翻盤的機會。”
她還想再說什麼,頸項突然被什麼東西擦過,刺痛很快襲來,還有濡濕的感覺氤氳開來,下意識抬手去抹,滿手鮮血,不由驚叫:“有刺客!”
“什麼刺客?”霍驚堂從身後走來,神色冷淡地拔1出插在馬車窗框上的樹枝,將其掰斷,抬眼乜向昌平:“侄兒看到有條毒蟲在小郎周圍爬來爬去,情急之下出手,誤傷姑姑是侄兒不是。”
昌平表情陰冷,麵對霍驚堂的顛倒黑白反而一言不發地進了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