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和趙白魚分彆被圈禁期間,朝臣看出元狩帝的意思,便不在這當口觸黴頭,隻是私底下小動作頻頻,京都府平靜的表麵下暗流洶湧。
有大夏戰敗和談在前,宮宴在後,朝堂暫時將注意力都放到這上麵來,的確緩和兩江大案的輿情氛圍。
陳師道等人還在民間製造輿論,太子黨才明白民意是個好東西,便也想左右民意,可老百姓隻是沒讀過書不認字,人不糊塗心也敞亮著,輿情沒那麼容易被反轉,何況能發表代表性言論的人多為讀書人,尤其敬重陳師道一眾文臣。
因此輿情話語權還是把控在陳師道一派手裡,為響應元狩帝的意思,最近減少到酒樓和文人集會的公眾場合發表觀點,免得一些人激情上頭跑去敲登聞鼓,反而激怒元狩帝。
不過戲院悄悄安排青天赴兩江斬貪官的新劇,因是真實事件改編,風頭碾壓同時期新戲,頗受京都內外百姓歡迎。
這段各黨私底下較勁的時間裡,太子負責接待大夏來使和宮宴等事宜。
雖然參與和談但不做決策,且和談過程異常順利,不像以往互相扯皮對罵大半個月,錙銖必較到每個俘虜的贖銀少個銅板都得吵翻天的地步,割地賠款這些更是寸步不讓,然而這次雙方都挺友好平和,不到十天就談完所有內容。
太子訝然不解的同時也覺得鬆口氣,他最煩和談過程,偌大兩國扯著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不休,偏不能退讓,否則會被太傅等朝臣念叨,還會被參一折子,逼得他不得不自請處罰才罷休。
眼下雙方都對和談條約滿意,倒是能讓他輕鬆許多,因此對這次爽快的大夏來使頗有好感。
似乎叫高遺山?留了點印象,但沒深入結交,不過是個來使罷了。
太子很快拋之腦後,偶爾瞧見陳師道出現在大夏來使落腳的都亭西驛也沒覺哪裡奇怪,畢竟接待各國來使多是禮部安排,那兒多的是陳師道的門生故吏。
這一日,太子剛從都亭西驛走出便被攔住去路,對方是個陌生麵孔,拿出出入中宮的腰牌,道約見之人是皇後故交。
太子思索片刻便攔下勸阻的近身禁衛,隨對方來到一處僻靜民宅,屋內有一道穿著布衣、打扮尤為稀鬆平常的背影,聽到動靜便轉過身來。
赫然是正被圈禁的昌平。
太子左右一掃,發現屋裡屋外得有十來人,存在感極低,應該就是昌平私養的三百死士。
“孤沒記錯的話,姑姑此時應該被圈禁在公主府,等父皇問審。”
昌平負手而立,單刀直入:“知道霍驚堂什麼時候會認祖歸宗嗎?”
太子臉色一沉:“你也知道?”
昌平笑了,“怪皇兄近日越來越不遮掩他的真實想法,恐怕不止你我,那些聞到味兒的大臣已經爭先恐後投誠郡王府了。”
太子打了個激靈:“你說的是趙宰執?”
昌平加深笑意:“殿下沒發現高同知和三司等一眾宰相、副宰相,還有陳師道、範文明這等公卿大臣都紛紛出列趙白魚求情嗎?霍驚堂無詔擅離西北,消息捂得嚴實,剛傳開便有大臣替他開脫,說什麼打了勝仗而功大於過、無可厚非……殿下也不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還看不透這官場從來是無利不起早的嗎?人人明哲保身,不退便已是進!身後親族家眷係於一身,誰敢為同僚拚命?誰敢為一個冒犯天威皇權還得罪半個官場的趙白魚不惜朝廷威嚴,一再進諫求情?”
太子心潮起伏劇烈,還能保持警惕。
“你想說什麼?”
“殿下到現在還不起疑心?還不明白?”昌平驀地提高音量,“趙伯雍陳師道這群肱骨重臣分明就是陛下留給霍驚堂,早就為他鋪好路、留好能用的人!至於那些不能用的,譬如靖王、安懷德,譬如殿下的外家司馬氏,再譬如秦王、小六和鄭國公府,不是連根拔起就是迎頭痛擊,勢力被打得七零八落,你回頭看看你還有能用的人嗎?”
太子臉頰抽搐,被戳中極強的自尊心,心底湧生恨意,既是對昌平,對朝臣,也是對霍驚堂和趙白魚,卻不太敢多憎恨罪魁禍首。
“如果他們追隨霍驚堂,怎麼會救趙白魚?皇後怎麼能是個男人?趙白魚死在這個時候更容易拿來做文章,攻訐孤和六弟便能輕易鏟除我們兩人,還能順蔓摸瓜打壓東宮一黨和鄭國公黨,為什麼還多此一舉去救趙白魚?”
太子冷眼看向昌平:“孤是比不上父皇聰明,卻不是任人三言兩語便能耍弄的蠢貨!姑姑想哄騙孤的話,還是認真點比較好。”
“陛下想讓霍驚堂登基就必須恢複他的身份,既不能讓天下人知道他是無媒苟合的野種,又不能抹黑先帝的名聲,大概會捏造一個足夠光彩的身份。但是儲君繼承大統須令天下人信服,混不得半點假,要想不被質疑最好是人證物證齊全,這時再出來一個集天下民心、威望於一身的人作證……殿下您猜霍驚堂能不能順理成章恢複他大景嫡長皇子的身份?”
太子反應激烈地拍著桌麵,砰一聲蕩起灰塵,便見他死死瞪著昌平:“異想天開!儲君之位,大統之事,皇家血脈,豈能兒戲?你口中集天下民心和威望於一身的人莫不是趙白魚?就他?”
他連連嗤笑:“皇家嫡長血脈關乎日後能否繼承大統,關乎大景江山、社稷安危和朝堂穩定,哪有說認就認的道理?所有士大夫都同意?肯定天下讀書人的心都能掙到手?儲君是說換就能換的?若是一個皇帝任性妄為至此,而朝臣趨炎附勢,迫於帝王威嚴去承認一個無媒苟合的野種當他們的皇帝,這國家不要也罷!沒救了,不在乎血脈正統,但凡有個人不服不認便隨時能揭竿而起!”
“民心?眾望所歸?那算什麼東西!太平時,便給幾分臉麵順民意,動蕩的時候,百姓如豬狗,說到底還不是能被隨意踐踏的東西?既然能被隨意踐踏,便也能人為造勢、人為扭曲,任意利用。”
看著太子自傲輕蔑的模樣,昌平低聲笑著,心情暢快不已,她就是喜歡太子這份與生俱來的高傲,能成為她和她所代表的王公貴族的最強擁躉。
右手食指敲著左手中指佩戴的金鑲寶石戒指,是先帝賜封號時贈予的寶物,也是昌平此時全身上下唯一華貴之物,即使喬裝打扮成普通民婦的模樣也舍不得摘下這枚象征身份的禦賜之物。
她凝望著太子,露出充滿野心的笑:“所有皇子中,我便最看重你,因為你最像先帝。”
晚年時剛愎自用的先帝,可惜沒他的狠戾和果敢。
“霍驚堂不過是個野種,崔氏更不是皇兄明媒正娶,他算個什麼嫡長?大景論嫡論長,舍你其誰?樹元立嫡本就是正統之道,皇位本就是你的,陛下因私情偏心霍驚堂是倒行逆施——可他是天子,是君,是父,便是你的天,天要你做什麼,你能反抗嗎?天要朝堂百官擁護誰,百官隻能聽命行事,天要民意如何,民意除了順從還能做什麼?你在我跟前,把話放再狠,還不是任這天底下最尊貴最親近的人宰割?”
“儲君罷了,說廢就廢。”
“天下弱肉強食,民意的確是能隨意踐踏的東西,問題你有踐踏的權力嗎?民意說不該殺趙白魚,您敢爭執反駁一句嗎?您敢把那群無視您、逼著陛下輕判趙白魚的公卿大臣推出去一個個砍了腦袋嗎?!”
太子臉色蒼白,眼中有狠戾、憤恨和恐懼無措,攥緊拳頭,沒法否認昌平的每句話。
“你不能。所以你隻是儲君,而不是皇帝。”
太子心驚,隱約意識到昌平想說什麼,他本該嗬斥大逆不道的昌平,但鬆動的內心阻止了他開口。
昌平果然說出那句撼動內心的話:“除非,儲君不是儲君,你自己當皇帝。”
太子像著魔了般,腦子嗬斥的話語和說出來的話語截然不同:“父皇身體康健,正當壯年,無病無災,也許還能再當十幾二十年的皇帝。”
“天子也是人,是人就會有三病五災,說不定一場風寒就能要了命。不過——”她話題一轉,“無病無災也能退位讓賢。”
太子猛地後退,臉色慘白,眼神閃爍:“昌平,你膽子太大了!”
昌平笑看著他:“前幾日我入宮和皇後聊了些體己話,太子要不要猜猜我們說了什麼?”
太子忍不住問:“什麼?”
昌平:“我闊彆京都二十年,宮裡新建了許多宮殿、新鋪了宮道,還換了禁衛輪值班次,添了許多太監宮女……大約是聊了這些,才知道皇宮裡廢了幾條密道,新挖通哪幾條密道——”
“你們想謀反?”
“錯!隻是拿回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怎麼能說是謀反?”昌平看向太子,溫和勸說:“殿下今年二十六,就算沒有霍驚堂,也得等個十幾二十年,到時候你三四十,鬥倒一個老三,又來一個小六,以後還會有小七小九、小十七……當了二三十年的太子,鬥輸了被廢,你當如何?”
“殿下啊殿下,您回去問問您的門客、您的謀士是否早已按捺不住建功立業的心?謀定勝天,一將功成,萬世偉業,包括您心裡想愛不能愛的人,都是您的。”
太子神色恍惚,一聽到‘想愛不能愛’立即警惕:“你到底知道多少?”轉念一想,“難道你威脅四郎幫你勸服我接受你手裡的三百死士?”
“我怎麼會威脅四郎?他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唯一的血脈,我疼他還來不及。”麵對太子仿佛看瘋子的驚懼目光,昌平的笑容越擴越大:“趙白魚和四郎前後出生不超過一個時辰,謝氏和趙郎還未看過一眼,便叫我令李得壽調換了。”
她步步緊逼:“你知道為何大夏和談如此順利嗎?因為趙白魚和霍驚堂勾結大夏來使高遺山,許以財權重利,要他汙蔑我通敵叛國。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趙伯雍知道換子真相,所以郡王府被圈禁當日,他進郡王府坐了半個時辰,之後又去了趟陳師道府上,沒過多久,陳師道便常去都亭西驛……你說他去做什麼?”
太子喃喃說道:“勾結高遺山,汙蔑你,救趙白魚?”
昌平:“如此一來,趙白魚的威望更會高到難以企及的地步,霍驚堂的身世隨時能公之於眾,更重要的是趙伯雍掌握你和四郎的私情——”
“我和四郎發乎情止乎禮,並無見不得人的私情。”太子條件反射地反駁。
“又如何?但凡你們有意,滾不到一張床上也能說出花來,趙伯雍眼下恨毒了我,從前以為四郎是他們趙家的小郎便千方百計針對趙白魚,如今得知真相,該如何針對四郎?他此番算計布陣,便是準備汙蔑我通敵叛國,再揭發我換子之事,報複四郎,順帶揭發你和四郎的私情,參奏你德不配位,要奪了你的儲君之位,好為霍驚堂讓位!你當見過被圈禁起來的老三,你也想落到生不如死的地步嗎?”
“不……不,孤不想!”
“那便……”昌平突然握住太子的手,包裹起來,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自己當皇帝。”
“——”
太子瞳孔緊縮,心防瞬間崩塌。
***
離開那間普通民宅後,太子心神恍惚,穿過茶肆看見讀書人手舞足蹈,情緒激昂地討論西北軍大敗大夏國,臨安郡王驍勇善戰,堪為定國神針,走過酒樓便又聽到說書人重重拍下醒木,激動地重複一遍又一遍的趙白魚為民申冤,贏得滿堂喝彩。
一個霍驚堂、一個趙白魚,無人記得廢寢忘食的東宮儲君,便是有朝一日被廢了,恐怕還會疑惑‘儲君是何人?’,然後歡欣鼓舞地迎接新皇登基。
酒樓門口的太子心情陰鬱地想著,挪動步伐便要離開,身後忽然有人喊住他,回頭一看,卻是大夏來使高遺山。
關鍵是他身後還跟著陳師道、高同知二人!
他們果然暗中勾結,等著罷黜他的儲君之位。
太子揚起溫和的笑容應付高遺山,內情全是陰暗的想法,聽到陳師道說他們是偶遇,便覺得字字謊言,每句話都藏著陷阱,陷阱裡不是刀山便是火海,就等著他掉進去。
全都想要他死,全都期盼他早點死。
他們心目中的儲君隻有霍驚堂,父皇信重的人也唯有一個霍驚堂……他想起來了,大景聖祖是馬上打下來的江山,先帝能從奪嫡之爭中脫穎而出便是當年隨聖祖開國立下赫赫戰功,而父皇曾一度被先帝斥責,險些被廢黜,便是因他太早退出西北軍,軍中威望低於靖王才遭來厭惡。
——必定是這個原因。
所以立六弟當靶子,便是送他去定州從軍,此舉騙過鄭國公府和六弟,連六弟都以為他才是父皇看中的儲君,卻忘了還有一個戰功顯赫的霍驚堂。
都盼著他跌入深淵是吧?
可是不到最後,誰能知道輸贏?
太子內心暴戾和陰暗的情緒越來越濃鬱,臉上的笑容便越發真摯,倒是有了點昌平的影子。
“你說什麼?”太子突然回神,盯著高遺山問:“你說你想拜見趙白魚?高大人為什麼突然想見我朝大臣?莫不是此前便認識?”
高遺山說得一口流利的大景官話:“兩江大案使得小趙大人青天之名,名動天下,便是遠在西北也聞其高節,在下慕名已久,因緣巧合擔任大夏來使便一直想找機會結識小趙大人。奈何我投去的拜帖都如石沉大海,如今兩國和談的條約已經簽訂,再過幾日便是宮宴,宮宴一結束,我就得啟程回大夏。山高水長,往後餘生還不知是否有機會見見在下神往之人。”
他笑了笑,拱手說出他的請求:“臨安郡王是促成此次邦交的最大功臣,是我們大夏人最敬佩的大景戰神,如果證明兩國邦交友好的宮宴上沒有臨安郡王出席,恐怕我大夏國軍和將士們心有不服。”
太子:“為什麼不服?”
“他們會認為這是輕視。”
太子怒極反笑,大景儲君親自操持宮宴,皇帝、中宮和朝臣等共同出席宮宴,還配不上一個霍驚堂的出席更令大夏人心悅誠服?
往嚴重了說,霍驚堂是功高蓋主,不得不除啊。
至於父皇,龍椅坐久了,人老了,難免有些糊塗。
“這和趙白魚有何乾係?”
“趙白魚不是臨安郡王妃嗎?夫妻同體,趙白魚理所應當出席宮宴,我也能借此機會結交。”
陳師道從後麵走上前婉拒:“高大人有所不知,他二人已被圈禁多時。”
高遺山:“是嗎?”臉上不見驚訝神色,顯然知道霍驚堂和趙白魚二人被圈禁但不足為慮,想必認為大夏來使提出任何意見,為大局著想,朝廷都會答應下來。
陳師道臉上閃過一絲不愉,正要開口,卻聽太子一口應下來:“兩國邦交則邊境安定,國泰民安,大夏此次和談誠意滿滿,我朝自不能有任何怠慢之處。不過是想見霍驚堂和趙白魚罷了,小事一樁,有何不可?孤這便回宮向父皇請道旨意。”
“殿下,”高同知來到太子身後小聲說道:“臨安郡王和趙白魚二人皆有罪在身,是陛下親自圈禁,您此時入宮勸說不是觸陛下黴頭嗎?大夏是戰敗,主動求和,沒有提要求的資格,待微臣拒了。”
“嘶……孤已經把話放出去的前提下,你去拒絕大夏來使提的要求?”
高同知心一凜,看出表麵笑嘻嘻的太子情緒不對,連忙拱手說道:“臣不敢忤逆殿下的意思,臣一番諫言都是為了殿下著想。”
太子冷漠地看了他一會兒,才低頭理順袖口:“高同知,你想學犯顏進諫的魏玄成當個千古名臣沒什麼問題,前提是記得孤也是你該敬重的儲君。孤的太子之位還沒廢,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之前,高大人當慎言。”
望著愈發恭敬的高同知,太子沒什麼意味地笑了笑:“好了,孤沒想罰你們。那大夏來使的話也沒說錯,臨安郡王才是促成兩國邦交的大功之臣,宮宴不出席不說,還和妻子一塊兒圈禁府上,怎麼都說不過去。不過是參加個宴席,孤去請旨,父皇求之不得……我是說,父皇樂見其成。”
言罷便又同高遺山聊了會兒才大步離開酒樓,一走出他們的視線範圍,太子便立即失去笑容,麵無表情地小聲說:“告訴姑姑,宮宴之日,改天換日之時。”
他身邊一個平凡的中年男子回了句‘得令’便迎向一波人潮,消失於市井之間。
***
酒樓裡,高同知和陳師道麵色冷淡地看向高遺山。
高遺山笑笑說:“雖然不明白諸位近日為何總出現在本使周圍,還時常做出熱絡的模樣,但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利用本使達成某個目的。我思來想去,唯有此時處於風口浪尖上的趙大人能令大景的幾位宰相爭相恐後與我結交,不禁心生惶恐、敬佩和結交之意。可惜我的確不便久留大景,趁宮宴認識一下名動天下的趙大人,這個想法不過分吧?”
笑容燦爛,不顧二人臉色多難看,也不等他們回應什麼,便高聲吆喝小二打來兩壺酒,提著葫蘆搖頭晃腦地離開。
高同知若有所思:“也不是個蠢人。”
陳師道:“好歹是大夏宰相,鬥輸了不代表他沒點腦子。”
高同知歎氣:“也不知道小郡王的法子能不能行,或者趙宰執期間是否會意錯意思,不過借宮宴解開禁足也是良好的開端。”
陳師道應和一聲,隻覺得太子的態度有些古怪,怎麼也沒想到會是昌平添油加醋刺激出來的。
二人閒聊了幾句,便也回各自衙門辦差。
***
太子回宮後,和皇後密談了小半個時辰才回東宮。剛巧盧婉采了一大捧鮮豔的枝頭花從外頭進入殿內,發現太子定定地看她,先是愣了一瞬,接著露出驚喜羞怯的笑容福身行禮。
“太子今日怎麼這麼早放值?”
“許多事都辦好了,隻等三日後的宮宴開場。”太子伸手將盧婉攬入懷中,撫摸著她的臉頰詢問:“婉兒是不是願意為孤做任何事?”
盧婉埋在太子懷裡,斬釘截鐵地說:“當然。”接著問:“怎麼了?妾身感覺殿下似乎不開心,是朝廷裡遇到困難,還是手裡的職務太繁重?”
太子:“我的確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難題,可是無人能幫……”
盧婉急切追問:“是什麼?殿下但說無妨,我……妾身若能幫到殿下,雖死無悔。”
“婉兒莫隨意說死字,鬼神有靈,孤會怕它們當真了。”太子溫情脈脈,的確有所觸動,語氣裡帶了幾分真誠。“主要是宮宴時守宮門的禁軍和宮內巡邏禁軍的值班班次有些衝突,還各自為政,有聽六弟的,有聽臨安郡王的……偏偏對著孤陽奉陰違,孤手裡無兵無卒,到底少了幾分說話的底氣,也不敢拿這事兒去麻煩父皇。若是讓父皇知道我連這點小事也解決不了,免不了又是一場劈頭蓋臉的訓斥。”
盧婉溫柔安撫太子:“這很簡單,我和父親說一聲,調動禁軍任你使用。”
盧知院有調動天下兵馬的權利,眼下不過調動宮內禁軍,確實是小事一樁。
太子歎息:“婉兒,孤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他的手滑落到盧婉的腰帶上,盧婉突然扭過臉咳得撕心裂肺,太子再高的興致也被咳沒了。
盧婉咳得唇邊冒血,還十分歉疚地說:“都是婉兒不爭氣……”眼眶通紅地望過來,便又得到太子心軟地安慰,喊來太醫和宮女照顧她,並親自將她送回寢宮。
待太子一走,盧婉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了,冷漠地擦掉唇邊的血,喚來自小一塊兒長大的貼身婢女,令她回趟盧府傳話。
“……我盧家世代忠君愛國,他卻要利用我陷我父親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境地。夫妻一場,縱然全是利用,便一點真心也沒有嗎?”盧婉不是不傷心,隻是她必須打起精神來,又低聲吩咐:“我會找個借口讓碧禾和你一塊兒回盧府,她不知是宮裡誰的人,到了府裡,立刻讓爹將她拿下。”
貼身婢女:“明白。”
***
碧禾和盧婉的貼身婢女一離開皇宮,路上就尋機分開,將東宮的消息傳送出去,然後才回到盧府。
得知消息的盧知院雖令人拿下碧禾,仍陷入長久的沉默,仿佛蒼老了三十歲般佝僂著背影、低著頭顱喃喃自語:“看,老夫儘忠的儲君,老夫千挑萬選來的乘龍快婿,竟是這般無道無良之徒!”
“大景儲君若是這模樣,倒不如老夫親手誅了他。”
半晌後,盧知院沉痛地閉上眼睛,心中已經下了決定。
***
太子請旨特赦霍驚堂和趙白魚參加宮宴,元狩帝隻猶豫了片刻便鬆金口同意,還破天荒誇東宮這次接待大夏來使的差使做得不錯。
太子麵上誠惶誠恐,內心愈發冰冷,除了譏諷、嘲弄便再無其他。
宮道上,五皇子在等太子,塞過去一個金絲荷包說道:“四郎拖我送來的。”
太子眉目瞬間柔和,打開荷包看到裡麵訴說相思的詩句,心頭便更熱了。
五皇子則在旁說道:“我不明白二皇兄為什麼要解禁霍驚堂和趙白魚,不是讓他搶儘風頭嗎?”
他還不知道霍驚堂的身世,也不知道東宮在籌謀什麼,對方藏不住話,而謀反大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太子隻隨意應付幾句便不說了。
五皇子看出他心不在焉,識趣地回他的戶部了。
太子將荷包藏在懷裡,前去見盧知院,成功從他手裡拿到京都禁軍的調兵權,分彆和中宮、宮外的昌平做好部署,將三百死士藏進皇宮內幾條新修好的、少有人知的地道裡,由昌平帶頭、中宮皇後安排。
***
直到宮宴前一日,解禁的旨意才傳至臨安郡王府,海叔、魏伯和硯冰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進而欣喜若狂,
硯冰:“是不是意味著陛下不追究五郎無權刀斬三百官的罪了?”
趙白魚還是很淡定:“暫時不追究罷了。等大夏來使一走,宮宴結束,兩江大案還是會爆發。”
壓越狠、拖越久,隻會迎來更大的狂風暴雨,眼下所有人看似推動民情把控住棋局,事實是走向如何、結果如何都在元狩帝的一念之間。
民意再甚囂塵上,也不可能真反抗得了封建王朝統治下的至高皇權,所有人都在儘量拖延時間,另尋一條既能保趙白魚、又能讓元狩帝舒舒服服下台階的出路。
霍驚堂握住趙白魚單薄了許多的肩頭,低頭堅定地說:“宮宴之後,必能為小郎尋到求生之路。”
趙白魚聞言露出極溫良的笑,眼底有蓋不住的疲倦,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裡,亭亭如青竹,點點頭應了聲:“嗯。”
***
眨眼便到宮宴之日,申時初便打開兩個宮門,受邀在列的百官和命婦便都依次入宮,通往宮門的禦道上車馬如織。
王宮大臣宅邸離皇宮近,比較晚出發。
夏季晝長夜短,直到申時末,日頭仍有些刺眼。
此時趙府,謝氏和趙伯雍二人相偕入宮參加宴席,同為禁軍的趙長風和趙三郎則各自領了職務保衛皇宮內外的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