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我從事這行有一十來年,毫不誇張地說但凡有具屍體擺在眼前,無需上手我便能看出其死法和身上存在的一些病因。那女屍小腹微凸,按下去有硬塊,要麼有病症,要麼懷胎一一月有餘,我悄悄找帶下醫來看,他當即肯定女屍懷胎至少兩個月!”
帶下醫便是專門替婦女看診的大夫。
“你當時為何不說?”
“算日子,談氏腹中胎兒不可能是林大的。我亦是有些私心……”仵作麵露羞愧,“我姓林。”
硯冰這時候也懶得追究這些,腦中閃過許多猜測,譬如談氏和人通奸懷了身孕,迫不及待想和離,但奸夫不願意便將人殺害嫁禍於林大。
“魏伯,你能不能再找你的江湖朋友幫我去清遠縣查訪,分彆到林家村和談家附近查訪,看一看兩年前談氏究竟和哪個男人來往甚密。”
魏伯應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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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遠縣縣令和談家人都被傳喚到廣州衙門,後者一家數口直接被扣押在衙門大牢裡,聽傳回來的消息是廣州知府憑人證被害、物證證據不足為由,斷定是談家人栽贓陷害。
消息傳到馬開信耳裡,不由譏笑:“我當有多厲害,原來和陳明一路貨色,也是個喜歡屈打成招的庸才。這般看來,那趙白魚不過爾爾。”
下邊人當即奉承幾句,又道:“不過夜長夢多,難免談家人經不住恐嚇而供出您來,是不是得想個法子整治整治那不識好歹的知府?”
馬開信:“你使些銀子去找陳氏宗族,讓他們敲鑼打鼓……對了,再運六口棺材放衙門門口。”
底下人迷惑:“為何是六口棺材?”
馬開信:“蠢貨,談家六口人六口棺材,讓大家都知道廣州知府偏袒凶犯,準備逼死受害者的家人!”
底下人豁然開朗:“郎君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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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遠縣縣令是個會耍滑頭的,說話跟打太極似的,隻要沒真憑實據他就能賴死不承認,倒是談家人出乎意料地嘴硬,沒被輕易嚇出真話來。
硯冰覺得有點棘手之際,衙門外頭浩浩蕩蕩聚集一波人在鬨,敲鑼打鼓吹拉彈唱撒紙錢,六口棺材齊齊整整堵在衙門口,聚眾鬨事的精髓都在這兒了。
“談氏有女屍首分離,無辜枉死,談氏父母兄弟哀絕痛極,天公地道見證,殺人凶犯命抵命,斬首之刑已判,時隔半載緣何翻案?凶犯林氏傾家蕩產,五品知府飽其私囊,苦主反冤入獄——天公無眼!”
衙門緊閉,門口都是衙役、師爺和硯冰。
衙役和師爺麵露緊張:“大人,民意壓迫,來勢洶洶,恐難善了。”
硯冰倒是笑了。
“不是挺好?說明急了啊。急了好,容易露馬腳,你們派幾個衙役換身衣服混進去,打探是誰帶頭,再找個機會蓋麻袋,給本府押進來。”
衙役不解,但聽令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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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幾個被偷偷抓進衙門時,魏伯正好帶來新消息。
“遍訪清遠縣終於查到和談氏交往過密的幾個男人,兩年前也都被抓緊縣衙問話,經過拷打確實和談氏沒什麼關係,除去一人。此人名為馬開信,其母和馬提刑正房夫人是同胞姐妹,家中族兄續弦娶了談氏女,一來一往有了姻親關係,這馬開信小時候隨親戚到談家住過一陣,和那談氏有青梅竹馬的情誼。之後沒斷聯係,馬開信隔差五便會去談家小住一陣,這談家家裡的奴仆曾見過馬開信更半夜出入談氏的閨房小樓。談氏婚後時常回娘家,那馬開信多半也在談家。”
“馬開信,馬提刑,對上了。”
魏伯繼續說道:“我還探聽到更關鍵的線索。”
“是什麼?”
“談氏女出嫁前流過,難以再有孕。”“當真?”
“當年替談氏女看過身體的大夫和婢女都被我帶回來了。”
“魏伯,您幫了我一個大忙!”硯冰握緊拳頭,雙眼發亮,回頭吩咐底下人:“去尋些桑皮紙,把談家人分開,本官準備一一審問。”
魏伯一聽桑皮紙頓時了然:“是貼加官?”
硯冰笑眯眯:“恩師最喜歡用的刑訊手段,好用不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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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家人硬氣就硬在硯冰沒讓獄卒嚴刑伺候,有恃無恐,料定沒真憑實據,這廣州知府就不敢動他們,再聽獄卒提起外頭有陳氏族人來鬨事便猜到是馬提刑動手,更不覺畏懼。
被分開後的談家人還出言譏諷硯冰,後者倒是脾氣很好地聽完他們的嘲笑,隨即拿出桑皮紙仔細描述貼加官這種酷刑。
優哉遊哉地在他們臉上貼一層桑皮紙,硯冰慢吞吞說道:“其實我都查明白了,談氏女和馬提刑侄子是青梅竹馬的關係,一人婚前便已私通,但馬開信無意迎娶談氏女,且和他人成婚,正房妻子來頭不小還善妒,不許納妾。聽人說數年前曾到你談家鬨過一場,逼迫你們不得不匆匆下嫁談氏女,可林大到底是個商人,掙的錢既不是你們的,人脈名聲也不能為你們所用,你們中意的乘龍快婿還是馬開信。正好馬開信餘情未了,乾脆全家人做起男盜女娼的勾當,撮合這已婚的兩人私通,是也不是?”
那談家長子呼吸困難,臉上疊了層紙,雙腳使勁兒蹬。
硯冰就當沒看見:“那馬開信的正房妻子於年前突發惡疾去了,你們覺得機會來了,便迫使談氏和林大和離,怎料林大明知談氏偷情還是忍氣吞聲不肯離,你們惡向膽邊生,乾脆找了個女子掐死,砍掉頭顱,扔在小道邊,藏起談氏,煽動與林氏宗族有仇的陳氏宗族幫你們製造輿情,逼迫廣東一眾草草斷案,又有馬開信這層關係,於是順理成章判死林大。是也不是?”
談家長子臉上疊了五層紙,渾身抽搐時,硯冰冷眼旁觀半晌才一把揭開,掐住他的臉逼問:“本官再問你,你招是不招?”
談家長子翻著白眼:“狗官,你收了林家的銀子幫著他們來冤枉苦主,你會有報應的!”
“還嘴硬?”硯冰氣笑,“你以為馬提刑救得了你們?他尚且自身難保,哪有空來救你們?”逼近談家長子的眼睛,壓低聲音問:“談氏是不是沒死?”
談家長子臉色唰地慘白下來,像看見震怖之物般驚恐萬狀地望著硯冰,嘴唇哆嗦幾乎撐不住崩潰的心理防線。
硯冰趁此機會連續逼問:“談氏藏在哪兒?在談家?還是在馬開信府裡?你眼下從實招來還能減輕罪行,若一意孤行,待本府抓到人,你們一個兩個誰都彆想跑!從重處罰,全部人頭落地!”
恐嚇得談家長子忍不住要說出實情之際,忽地一聲叱問傳進來:“趙大人好一招威逼利誘!私刑問審,嚴刑逼供,屈打成招,冤死苦主,好個青天門生!本官卻要親自問一問當今宰執,究竟怎麼教出來你這樣的學生!”
硯冰抬頭望去,卻是他的頂頭上司馬提刑。
“下官見過上差。”
馬提刑冷眼打量硯冰:“你眼裡還有我這個上差嗎?我判決下來的案子,你說翻就翻,甚至沒寫折子和我說一聲,也沒過問提刑司便擅自將人證物證以及談家人扣押下來,結果是導致人證死於山匪之手,差點冤死苦主,又鬨得沸反盈天,趙硯冰趙大人,你是準備一手遮天造個昏天黑地的廣州府嗎?!”
硯冰:“人犯喊冤,下官按律重審罷了。”
馬提刑:“按律?按律你該老老實實書信一封向提刑司說明情況,待提刑司同意方可翻案,你做了嗎?你沒有!”他異常憤怒,指著硯冰的鼻子罵道:“本官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飯還多,官場裡什麼伎倆沒見過?你以為本官不知你打著為民申冤的旗號實則劍指本官?聽著,趙硯冰,談家人我帶走了,你要想審案,先把理由都說全了,老實走程序,但在案子發還重審之前,你先祈禱自己腦袋上的烏紗帽能不能保住!”
硯冰攔住馬提刑:“此案疑點重重,下官隻是不想無辜枉死,目前也查出點眉目,還請大人通融。”
馬提刑:“我要是通融你,談家人今日就得死在你這兒!”
言罷便令他帶來的官差攔住硯冰,強行將談家人帶走。
硯冰狠狠地抹了把臉,驀地大罵:“他人來了為什麼沒一個來通知!”
師爺並一眾衙役不敢回話。
硯冰掐著腰,臉色黑得可怕,差一點就能問出結果來了。
有談家人為證便能還林大清白,奈何功虧一簣。
魏伯從外頭走進來說道:“馬提刑有備而來,衙門裡的官差第一時間門被鉗製,開不了口。”
硯冰還是臉色陰沉,至少沒問責衙役。
魏伯:“目前能用的證據雖然可以洗清林大殺妻嫌疑,但是不能證明死者另有其人,也沒法查明死者身份,貿然斷案既不能還其清白,又不能將真凶繩之以法。可接下來廣東官僚必然參你一本,就怕朝廷降職。”
“有恩師在,倒能幫我說幾句。”
要是五郎在,必不會輕易受人掣肘。
硯冰稍稍用力地拍臉,強迫自己頭腦清醒冷靜下來,儘量掐滅那點灰心喪氣。
“不過眼下動靜越大,越說明此案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