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底下人飛奔來報:“大人,清遠縣而來的人證於半道上被劫匪所害!”
硯冰急問:“沒留活口?”
衙役:“老仵作因胸口存放開屍刀具,擋住致命一刀,留有一口氣,正在醫館裡養傷。”
硯冰:“保證人活著,尋些人去出事地點查訪,看能不能找到殺人凶犯的線索。”頓了頓,他又問道:“清遠縣派送人證過來時,可有官差隨行?”
衙役:“有,都死了。”
硯冰臉色嚴峻,將人遣退,而這時魏伯從後頭走上前說道:“清遠到廣州一路不算遙遠,民風彪悍但我記得附近沒什麼賊窩。而且官差押送,誰還敢上去明搶殺人?連官差都殺,恐怕奔著滅口去的!”
硯冰若有所思:“誰滅的口?滅口目的是怕我翻案,誰最害怕我翻案?”
魏伯:“談家人?談家認定就是林大害死談氏,一直要他償命,任何偏向林大的查案方向對他們來說都是偏袒、收受賄賂,談家和陳氏宗族交好,特地召集不少的陳氏村民圍住縣衙門口逼迫縣令速速斷案。我記得一年多前,此案是前任知府陳明主審,陳氏村民還想故技重施,包圍知府衙門,哪料陳明就是陳氏宗族裡出來的,大水衝了龍王廟,被遣散回去後,談家人不肯善罷甘休,似乎托關係到廣東提刑,廣東提刑出麵才算結案。而今你翻案,若查明是冤案,那廣東提刑也脫不了乾係。”
硯冰:“案子雖判錯,可人沒死,冤案沒捅到京都府去,輿情僅限於廣州,即便翻案,朝廷頂多責罰廣東提刑,貶謫了事,何苦殺人滅口?”
光是朝廷問責、貶官就足以令這些地方官狗急跳牆,問題是太急切了。
判錯冤案的下場和殺人滅口被查明的下場,其嚴重性不可相提並論,他不過是透出準備複審案子的風聲,怎麼就到殺人證的地步?
能做到廣東提刑的人不可能這麼沉不住氣。
“可若不是廣東提刑所為,又是何人所殺?”
魏伯:“談家人?”
“談家人雖是官宦之後,卻落魄到需嫁女度過難關,哪來通天的本領去殺人?又何來膽子、有何理由滅口?”硯冰愁眉不展,想不通緣由。“除非此案通天,另有隱情。”
魏伯想了想便說道:“我尋些江湖朋友打探,很可能是找地痞流氓或道上殺手滅的口,能探到消息就能順著線索摸到真相。”
“麻煩魏伯了。”硯冰也是有些束手無策,隨即想到件事便詢問:“您剛才說兩年前有陳氏村民幫談家人包圍縣衙?為什麼陳氏村民願意幫談家人?”
魏伯:“林大被卷進命案之前,陳氏宗族和林氏宗族發生大規模械鬥,前者死了上百人。兩家結仇,不死不休。”
硯冰:“因何事結仇?”
魏伯:“這我倒是不知情。”
硯冰便去詢問師爺,後者回道:“依稀記得是和行會有關。”
“行會?”
“是廣東這邊的規矩,如果有人想從事某項商業就必須進行會登記注冊,比如有人想開茶樓就得跟行會說,先交錢,且之後茶樓定價、什麼價格收購茶葉、請多少個學徒幫傭而且連給多少報酬等等一係列規矩都得聽行會行老的話,不能隨便跨行,掙再多錢、沒行老同意也不行!否則會被聯合排擠到倒閉,更甚會被抓去見官吃板子,廣東行會背後是官府撐腰,那些行老多多少少出自宗族,和當地官吏同氣連枝。”師爺解釋:“陳、林兩姓是清遠縣的兩大宗族,各自分掌行會,多年來一直為爭管茶樓業而械鬥不休。兩年前械鬥死了百來人便是爭搶茶樓業行老話事權,因此兩家宛如仇人,抓住林大殺妻話柄恨不得置其全家慘死。”
硯冰料不到還有這等規矩:“開個茶樓罷了,連進貨、售賣、請學徒幫傭等細枝末節都乾涉到底,還得交會費,說是自個兒開店,倒像是幫行會開分店的。”
師爺:“誰說不是呢?”
硯冰:“不過一個縣的茶樓業罷了,利潤大到足以兩家械鬥,死傷上百人?”
師爺:“大人可知死了上百人後,那林氏宗族賠了多少?一人兩百紋銀,除此之外族裡官紳也得給點銀兩打點才不至於落個命抵命的判決,至少賠個四百,那便是四萬兩紋銀。一個宗族就拿得出四萬兩紋銀,憑的什麼?憑的壟斷,憑的是小宗族依附大宗族!”
硯冰來了興趣,“意思是說陳、林兩姓還是小宗族?”
師爺:“自然。”
硯冰:“那你說說,他們依附什麼宗族?”
師爺:“陳姓依附馬姓,馬氏宗族遍布廣東,林姓聽說依附了李姓。馬、李兩姓是廣東大宗族,大人您要不信,且出了衙門到府內的坊市走一遍,打探一聲就知道行會裡發話的行老,不是姓馬就是姓李。”
硯冰笑了聲,“我怎麼不信?我信您——”忽地頓住,笑容收起來:“本官記得廣東提刑姓馬?”
師爺:“他便是馬氏宗族裡的中流砥柱。”
硯冰眨了下眼睛,魏伯見狀便問他是否想到什麼,前者搖了下頭:“我還不太確定,但願是我多想,不過至少有個查案的方向。”
他是五郎教出來的學生,這些年在官場摸爬打滾過來,從九品芝麻官做到現在的五品知府說明能力不俗,魏伯自然不擔心他,因此放心地出門尋江湖朋友幫忙查案了。
***
魏伯江湖朋友本就多,這些年幾乎駐紮廣州,黑白兩道都有人,很快查出是一夥地痞流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儘數被抓回衙門。
一經審問,全都不知雇傭他們的人的身份。
“乾我們這行有規矩,為了防止黑吃黑和掉過頭來威脅雇主,都是挑定一個地方,放下錢銀和滅口的名帖,我們收錢辦事,實在不知雇主究竟是什麼人。”
硯冰:“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那幾個地痞流氓都經過嚴刑拷打,沒一個嘴硬到底,更何況本來就沒根忠孝仁義的脊梁骨,早什麼東西都倒豆子似地倒個乾淨。
“大人,我們乾的殺人買賣,又不講誠信那套,如果還有能將功贖罪的線索哪還敢隱瞞?”
硯冰笑了聲,“你們對自己倒是有充足的認知,不過有一點說對了,既然沒有將功贖罪的線索那就殺人償命。”無視地痞流氓連聲求饒,他徑直離開:“有一個算一個,全殺了了事。”
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就殺凶犯的處事風格像極趙白魚。
牢裡話說得硬挺,人一出牢房就垮下肩膀,硯冰愁眉苦臉:“毫無線索。對了,那幾個地痞流氓收的銀子都派人去找了沒?”
師爺道:“已經去搜了,不過找那批贓款有何用?”
硯冰:“或能從贓款裡找到雇傭的買家。”
師爺頷首,又道:“仵作已經清醒,可以離開醫館了,是讓他回清遠縣還是喊過來再問話?”
他私心裡覺得仵作來了也沒用,畢竟仵作驗屍結果都寫在卷宗裡,再問能問出什麼?
“便叫過來,我再詳細問一問。”
硯冰也是病急亂投醫,能多一分線索便多一分。
***
仵作在清遠縣也算遠近聞名,有時還會被其他縣衙借去驗屍。
本以為是出趟公差,哪料險些喪命,醫館裡灌了幾天的藥還有些驚魂未定,而今再聽廣州知府問話,隻將所知的一切說出來。
“那女屍年紀一十五六上下,中等身材,皮膚白皙,指腹有拿筆寫字留下的硬繭,卻無勞作磨出來的繭子,平時應該養尊處優,處處與那談氏吻合。但她是被掐死後再砍下頭顱,且脖頸處切麵頗為平滑,應該是用斧子或砍刀之類的,還是個力氣很大的成年男性,一刀砍下去——”仵作以手成刀比劃:“屍首分家!”
硯冰:“你這證詞和卷宗裡描述的完全不同。”
仵作滿臉無奈:“大人,小的人微言輕,驗屍如何是小人的事,可卷宗怎麼寫那就是他們的事,哪有小人置喙的餘地?”
硯冰沉下臉,負手來回踱步:“好啊,如此分明的冤案,從上到下視而不見,那談家落魄到賣女兒的地步,究竟哪來的臉麵讓當地宗族、縣令、知府到一省提刑都偏幫他們冤枉無辜?既有這通天的本事,怎會不知林大無辜?寧錯殺無辜,不肯追究真凶,是真愛女兒還是彆有私心?”
頓住腳步,他當即想喚人去把談家和清遠縣縣令都叫過來問話。
魏伯:“當下證據不足,以免打草驚蛇,還是再做思量。”
硯冰:“人證已死,可有仵作驗屍,開棺再驗也能通過脖骨橫切麵斷定凶器絕不是匕首,物證不足、且人證被滅口,便能借此推翻林大是凶手。談家人或許不知滅口實情,但應該知道些許辛秘,把他們叫過來恐嚇一番,或能查到些線索,還能逼真正的凶手自亂陣腳。”
魏伯思慮一番,同意硯冰的做法。
他們說話間門並不避著仵作,仵作這才知道原來他遭此橫禍竟是因為真凶害怕案子真相大白才買凶.殺人,不由鬱氣結於心,開口說道:“大人,我還有一發現,不知當講不當講。”
硯冰:“且說。”
仵作:“兩年前驗屍之時,我便發現女屍懷有身孕。”
硯冰神色一震:“當真?你如何斷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