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典型的烏孫貴族,頭戴豹尾氈帽,身穿皮服,脖子上掛著一大串金掛墜,再看其劍鞘、馬鞍和腰帶上掛滿的金飾,都顯示了佩帶者的身份不同一般。
他遂朝之拱手:“大漢謁者任弘!在此等候烏孫使者。”
少年還之以禮,報上了名:“烏孫王子,萬年!”
“原來是萬年王子。”任弘打聽過,嫁去烏孫的解憂公主與烏孫王生有三子,長子元貴靡,次子便是萬年。
任弘看了看其身後左右:“莫非王子便是正使?”
讓一個未成年人做使者,烏孫也太兒戲了吧,以為人人都是甘羅麼?
萬年聞言卻曬然,看了看左右用烏孫話道:“他說我是使者。”
烏孫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而萬年則在馬上直起身子,朝後續到來的隊伍一指:“她來了!”
……
“她是誰?”
帶著疑問,任弘放目望去,除了輜車外,還有那麵越來越近的赤黃漢旗。
暫時看不清旗幟下是什麼人,但人未至,聲先聞。
最先傳來的是陣陣琵琶之音,還沒彈成曲調卻先有了情緒:悲傷。
而後響起的是清爽年輕的女聲: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這是嫁給獵驕靡及其孫的細君公主所作《悲愁歌》,任弘曾聽鄯善王夫妻唱過,看名字就知道了,吐訴遠離故鄉,不適應西域的悲苦之情。
如此歌詞,配合琵琶傳出的弦弦淒楚,悲切中隱含著思念,似乎在訴說著一位遠嫁異國的公主,終日以淚洗麵,望向故國,一生都不曾如意,最後鬱鬱而終。
烏孫人紛紛讓開一條道,任弘伸長了脖子看去,望見那麵赤黃漢旗下,有一匹黑馬,正馱著一位身穿男裝的女子緩緩靠近。
這女子懷中抱著一麵琵琶,但與龜茲的曲頸梨形胡琵琶不同,竟是直柄圓形。
此為“秦琵琶”,是來自大漢,吸納了西域特點的樂器。這秦琵琶四弦有柱,小巧可愛,可以抱在馬上彈唱。
那年輕姑娘,便是邊彈著秦琵琶,邊往這邊走的,她低眉隨手彈奏,輕輕地攏,慢慢地撚,將樂曲尾聲拉得很長,如同細君公主那久久不散的香魂。
但當女子抬起頭,看到遠處那座火紅色的烽燧時,一撥弦,曲調卻轉了。
隨著她指尖大開大合,琵琶之音陡然高昂,似銀瓶炸裂,水漿奔迸;又像殺出一隊鐵騎,刀槍齊鳴!
她的歌聲,也變得與先前不同。
“千馬求婚兮昆彌王,吾家嫁我兮萬裡疆。”
“天為穹廬兮地為床,葡萄為酒兮玉為觥。”
“居西極思兮心念漢,永為赤子兮報母邦!”
這是任弘從來沒聽過的歌,一下子就從《悲愁歌》的哀苦情緒,變成了自強與無畏!
硬生生唱出了一股巾幗的豪邁之氣!
任弘眼前似乎浮現出另一位大漢公主的形象:縱然知道自己的命運,卻毅然登上征途。異域的廣闊天地讓她心曠神怡,彆樣的食物亦能品嘗出美味。故國是忘不掉,但肩上承擔的使命,也不能忘!
結束得也乾脆利落,一曲終了,四弦一聲轟鳴,好像撕裂了布帛。
任弘耳邊,烏孫人依然在張嘴,但話語聽不到聲音了,連坐下馬兒的嘶鳴也自動屏蔽,隻剩下這樂曲和歌聲。
直到那女子終於走到了跟前。
她才十六七歲年紀,騎著一匹幾乎純黑的西極馬,隻四蹄上的毛為白色。身上穿著一襲深綠色百葉紋絲綢裳,修長的雙腿踩著高幫皮靴。
頭上學漢人男子裝束,紮了椎髻,以潔白玉簪固定,露出了飽滿的前庭,隻鬢後留下了濃密的黑發。
雖然與萬年一樣是混血兒的模樣,皮膚極其白皙,但她的鼻子雖沒高到那麼誇張,深目的雙眸打量任弘時,黝黑有光。
眼中沒有害羞、柔媚,有的隻是英氣十足!
甚至還有點咄咄逼人!
任弘詞窮了,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熱巴,娜紮,熱依紮?好像都不如她美,東西方人種的優點,都集中在她臉上了。
看著這少女一步步逼近,任弘稍稍移開了貪婪的目光,不顯得太過失禮,他們的手下們則一個個都看呆了。
萬年打馬過去,對女子笑道:“阿姊,你還真聽母親的話,見到第一座漢家烽燧時,便彈起她唱的歌,如此突兀,也不怕人笑話。”
“對了,漢使在找烏孫使者,他以為我就是。”
萬年轉過身,又向任弘介紹道:
“漢使,在你麵前的,是熱海最美的花,赤穀城最好的琵琶手,烏孫昆彌與大漢公主的長女,烏孫國瑤光公主!”
頭銜真長。
但“瑤光”還不錯,任弘記下了這名,鄭重拱手。
“大漢謁者任弘!在此等候烏孫使者。”
該死!任弘發現,自己竟將對萬年說過的話,直接複述了一遍。
比起任弘的失誤,美麗的烏孫公主則落落大方多了。
她沒有行女子之禮,反倒放下秦琵琶,微微作揖,嘴角微翹:
“任君久等了,我便是烏孫使者。”
……
ps:第二卷《不破樓蘭終不還》完,晚上0點30上架。
選擇繼續支持七月的二三子,我們下章章說見。
稍後會有上架感言,和12月加更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