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詢十分耐心,默默聽著,甚至為霍光掖了掖被角。
而之後,女兒霍成君也哭哭啼啼上前來,說近日來已有了身孕,定能誕下太子,讓霍光安心。
好事,這是好事啊,霍光長舒一口氣,這樣一來,他就再無牽掛了,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待到霍光再醒來時,皇帝已經不在,他的老妻、兒子、女婿們過來,說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淩晨。
真是快啊,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儘情霍禹等滿懷期盼,但霍光甚至連給家人的遺言也沒有,隻喃喃說出了他人生裡最後一句話:
“我夢到阿兄了。”
……
在夢中,霍光確實看到兄長霍去病,他身披金甲聖衣,騎著矯健龍駒,馬蹄踏著七彩祥雲,飛也似的馳騁而至,來到身邊審視自己。
仿若平陽舍中初見那般,大英雄笑問羞澀緘默的霍光:“為何總低著頭?”
霍光掙紮著想坐起來,伸手想要拉住哥哥。
但霍去病卻至而複去,大氅翻飛,他就隻能跟著其馬蹄印跑,跑著跑著,聽到了喧嘩的水聲,看到了更多的人縱馬在前。
當先的是戴著劉氏冠的孝武皇帝,是他老年的模樣,年六十餘,發不白,更有少容,依然那麼英明神武,騎著汗血寶馬。聽說當年他也經常這樣,常晨往夜還。與霍去病等十餘人,皆輕服為微行,且以觀戲市裡,察民風俗。
看著那熟悉的麵孔,霍光眼角流出了一行淚。
是啊,他年輕時的願望,不過是追隨孝武、霍去病二人身邊,做一個持虎子的小跟班而已,那沉甸甸的天下,怎就砸到自己這個普通人肩上了呢?
孝武和霍去病身旁還有許多人,霍光一一認了出來,身著戎裝的是衛青,手持漢節是張騫,著獬豸冠拎著隻老鼠的是張湯,挽弓瞄準西北方的是李廣。還有董仲舒、司馬相如、公孫弘、主父偃、東方朔、嚴助、汲黯。
是他的前輩們,是漢武帝和他的時代。
這時候霍光也看清楚了,他站在岸上,而眾人則位於一條長河之中,也不知是施了什麼法術,馬蹄踩在水麵上而不沉。
若是他往遠方看,便能望見,位於前方的,是漢景帝與晁錯、周亞夫的時代。
再往前,是漢文帝與灌、絳、賈誼、張釋之的時代。
位於河流最上端的,則是高皇帝、高後以及蕭、曹、淮陰侯、留侯、陳平等人,那是秦亡漢興,劉項虎爭天下,舊秩序毀滅,新秩序誕生,屬於大風歌的時代!
大漢一百三十餘年,代代人才輩出,前赴後繼,方有今日之盛,非特一帝一將一相之力,而是芸芸眾生之力也。
濤聲更響了,河流迫不及待要繼續解凍奔騰,孝武皇帝在汗血馬上朝他揮手:“子孟,來!”
兄長也在朝他招呼:“吾弟,來!”
但他要怎麼去?
霍光隻在岸上久久徘徊,遠遠追隨,卻不能落腳。
直到周圍哭聲四起,現實裡,兒孫們也發現霍光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開始了哭嚎。
照耀大漢十八年的明月,終究還是落了。
恍惚間,霍光好像看到,河邊出現了一輛車,六馬既閒,輶車鸞鸞。
車上端坐一人,是個稚幼童子,卻穿著有些寬大的皇帝袍服,嫌頭上的冠冕太重。
是孝昭皇帝,年才衝齡的他,當初正是穿戴這樣一身,由霍光背負上朝的,直到他漸漸高大,再也背不動。
還是小時候好啊,可愛,無暇,天真,聽話。
此時此刻,劉弗陵絲毫沒有病逝時的痛苦,也沒有與霍光對弈的爭鬥疏遠,而是十分快活,晃著雙腳,仰起頭問霍光:
“大將軍,還不走麼?”
霍光眼睛又濕了,今天他是怎麼了?
“陛下,久侯了。”
他走了過去,踏上馬車,接過了轡,駕輕就熟。對為孝武皇帝趕了十年馬車的奉車都尉來說,這是老手藝,一輩子都忘不掉。
一抖轡,十二對馬蹄踏著浪花,馬車向前,載著霍光與昭帝前行,彙入這條滔滔長河中。
車輪轔轔,浪花滔滔,如同一個時代,滾滾而去!
霍光側過臉,餘光隻看到了那兩位站在岸上,向他作揖告彆的後來人,是劉詢與任弘。
大將軍嘴角露出了一絲笑。
“接下來,就是屬於汝等的時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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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