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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匈奴使團入長安,本是典屬國的活,但天子體諒蘇武年邁,光接待西域和西南夷諸藩已經夠累了,便特地安排了大鴻臚楊惲代勞。
也是看中了楊惲的口才:惹人厭的那一麵,世上本沒庸才,隻有放錯地方的人才。
楊惲出城時,大司馬衛將軍任弘還喊住他,問他可知道該如何“款待”匈奴人?
楊惲笑道:“自然知曉,高後時單於書絕悖逆,孝文時尺二寸牘倨驁其辭,如今該反過來了。”
他說的是百年前匈奴強大時,對漢朝的兩次外交侮辱,一次是冒頓單於寫了封“情書”,居然光明正大地向呂後求婚!說什麼“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漢朝因國力不振,隻能忍氣吞聲,呂後親自寫了一封信說年老氣衰,發齒墮落,配不上大單於雲雲,真是奇恥大辱。
漢文帝時也沒好多少,中行說教單於回漢朝的書信在尺二寸牘上書寫,比漢朝尺一牘文書更長,又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漢皇帝無恙”,勢要在外交辭令上壓漢朝一頭。
如今漢匈力量對比卻完全反了過來,漢朝較武帝時更加穩定強盛,匈奴卻仍沒從天災中緩過來,周邊藩屬眾叛親離,處於最脆弱的時刻,否則也不會派了地位較高的郝宿王來出使。
楊惲可不會因匈奴人衰弱而有同情,迎到使團後,便“順道”帶他們去了一趟茂陵北側的衛青墓。
多年前任弘初入長安曾帶著龜茲王的腦袋來拜謁衛青墓,但那時衛家失侯,大將軍霍光也不拉一把,待到今年劉詢新政後,便著手恢複衛家地位,在河東找到了衛青的孫子,複封為長平侯,賜錢五十萬。
不僅如此,天子還讓少府出錢五百萬,修繕衛青墓,如今已煥然一新。
匈奴人沒見識,還以為這是漢武帝的茂陵,楊惲拜,他們出於禮貌,也跟著拜,拜完後一抬頭,卻見眼前有一副還沒完全完工的壁畫。
還不是普通以顏料塗畫上去,而是由一塊塊彩色小磚鑲嵌組成。
原來,這亦然是那些大月氏送來的大夏工匠的傑作,這些工匠專精不是石像和浮雕,而是名為“馬賽克”的技術,漢人稱之為“錦磚”。
那些小瓷磚是附近工坊裡燒製的,任弘掌管大司農後,從會稽郡要了一群會燒青瓷的匠人入京。但漢人喜歡的是色彩豐富的豫章三彩,不喜歡單調的青瓷,指望瓷器發財基本是落空了,於是改燒瓷磚,並嘗試除單調的青、黃之外,燒出各種色澤。長安那麼多列侯二千石家中院子裡都鋪上一層瓷磚,也能撈許多錢,解決許多人就業了。
大塊的瓷磚送進建章未央和尚冠裡,也有專門燒小塊細碎的,則運來衛青墓,讓大夏希臘人工匠挑選不同顏色,開始拚接一副壁畫來。足足三個月功夫,用了幾十萬塊小瓷磚,才貼出了這幅足以傳世的名畫。
楊惲帶著不懷好意的笑,給郝宿王和他身旁年輕的匈奴侍從介紹道:“此錦磚壁畫名曰《漠北之戰》!在右方的是孝武時的大司馬大將軍衛青!”
儘管還沒完全貼好,但主體已經完成,可以看到壁畫中是生動的大戰場麵,右方是漢軍,主角自然是墓主人衛青,他頭戴鐵胄,身披赤甲,騎在一匹駿馬上,從右側直入戰場,左右是排成環形營壘的武鋼車。
在武鋼車的簇擁下,左右有騎士繞角,頂著風沙,壓迫畫麵左方的匈奴人。
楊惲往另一頭一指:“左邊則是伊稚斜大單於。”
壁畫左邊,除了被漢軍士卒殺死戳倒在地,狼狽敗北的各色匈奴百騎長、射雕者外,主角則是一個丟了氈帽,發辮被風吹起的胡人,他憂慮的心情呈現於臉上,一邊回頭驚恐地看著追來的衛青,一邊持鞭子抽打六頭騾子所拉小車,企圖逃離戰場。
這壁畫使用不同方向的長矛、兵器的碰撞和蜂擁的人群和戰馬營造出戰場上的各種喧鬨,讓人身臨其境,在聽懂了畫上兩位主角的故事後,匈奴使者們臉色頓時就垮了。
漠北之戰,伊稚斜驅六騾而逃,匈奴大潰敗,是幾代人都忘不了的奇恥大辱,如今卻被漢人將這名場麵複刻到了衛青墓的壁畫上,來特地帶他們來看,簡直是故意羞辱啊!
隨行的幾個匈奴人想要摸刀,但刀已經在卸在外麵了,而楊惲的手下們人人帶著環首刀,對匈奴人虎視眈眈,他們敢有任何異動,長平烈侯今日就能得到不少熱乎乎的匈奴頭顱做祭品了。
呼韓邪終究是忍住了,還拉住了臉上動怒的郝宿王,對他搖了搖頭。
不能忘啊,現在是漢強而匈奴弱,他們此來長安,是為了和平!
他們甚至不敢像過去百年間漢匈使者互懟那樣,相互揭黑點,比如表示匈奴回去後,也要去山上畫一幅李廣利燕然山之役投降的岩畫——不管漢式壁畫還是異域的馬賽克,匈奴人都沒本事玩啊,他們的藝術仍停留在原始人的岩畫程度。
”此去要努力結大漢歡心,萬萬不能起了衝突。“新單於的叮囑就在耳畔,於是這兩年學了漢話的呼韓邪,隻代表刑未央,在口頭上無力地抗議了一番,氣呼呼地退出了衛青墓。
楊惲倒是樂在其中,想當年,匈奴人特地給漢使立了規矩:必須去其節,以碳灰黥麵,方得入穹廬,拒絕這麼做的漢使不得入單於金帳。
如今一報還一報,輪到匈奴人遵守漢朝的“規矩”了。
接下來的路上,楊惲變本加厲,比如在便門橋上陳列了兩大隊步兵營的高大士卒,人人燕額虎頭,身高馬大,手持造型誇張的大戟站立,讓匈奴人隻能從中間狹窄的通道裡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