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病名為愛(2 / 2)

我死後他追悔莫及 胥禾 15649 字 4個月前

於是,這種謠言被壓了下去,可人心底的猜忌與惶恐是永遠無法被根除的。

且像瘟疫一樣,四散開來,到處傳播。

又是幾十年過去,曾經受惠於他的人早已老死,再也沒有人為他說話,敬奉他捍衛他。

紅塵人間的恐懼就像一堆堆被抽乾水分的乾柴稻草,隻需要一點點火星,便能焚儘一切。

那一日終於到來。

按資排輩來說,這一代的君王是安是願的某個侄孫輩,是個昏庸的君王,不懂治國安邦,災患放任,夜夜笙歌,終於造就大患。

安是願無數次向他諫言,甚至連如何治災的步驟都詳儘道出,那身批龍袍的帝王卻撐著一張縱欲過度,氣血衰儘的臉昏昏欲睡。

安是願氣惱不已,那皇帝卻一臉陰鬱道:“國師是在教孤如何治國?國師既看不上孤,不若這帝位讓與國師來做如何?”

他與他談論治災之事,他卻滿心狐疑地猜忌他想要他的帝位。

安是願氣到渾身發抖,拂袖離去。

過了幾日,王朝中便傳出謠言,說國師是妖邪。

當年受惠於他的人早已老死,再也沒人為他說話。

惶恐像是一種新的瘟疫,流散在這片廣袤的土壤中,謠言越傳越離譜,所有的災難都劈頭蓋臉砸在安是願頭上,水災是他所為,乾旱是他詛咒,就連不慎打翻的油燈燒毀的房屋,都能和他扯上關係……

那種心底的瘧疾,逐漸軀體化,恐

懼中猝死的人也越來越多。

他們憑什麼這麼說?

因為他們不能責怪那個驕奢淫逸的帝王,也不能說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吏,更不能真的去怪天,誰知道天能不能聽得見,從而降下更大的災難呢?

但安是願不一樣,咒罵聲再大,他還是安安靜靜坐在高聳的星閣中,悲憫地俯瞰眾生。

演變到後來,安是願是不是妖邪已經不重要了,他們隻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去發泄一切不滿,也許這樣就能從苦難的人生中尋到一絲慰藉。

安是願死過一次,以血肉之軀的獻祭,救了他們空蕩蕩的軀殼。

可這心底的病,卻是無藥可醫的。

做國師,救不了蒼生。

安是願想明白了,他褪下了鐫繡著暗紅玄鳥圖騰的國師袍,被懷淵擁在懷裡,溫柔地說:“阿願,我們走吧,離開這裡。”

懷淵捋起他的衣袖,仔細地用毛筆沾上核桃油,塗抹在胳膊肘的罅隙間,一點點滋潤那桃木卯榫。

安是願褪去衣衫,赤.裸地躺在床榻上,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帶著血肉,隻是一具冷冰冰的桃木,結構精密,任由懷淵為他滋養身軀。

窗欞外,一雙眼將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安是願和那雙眼對視上,卻又瞥開。

“回去吧。”他忽然說。

懷淵隻道:“今晚我為你守夜,就不回去睡了。”誰知道會不會又有瘋狂來襲的刺客。

安是願卻又道:“我是說,你回去你的世界吧。”

懷淵手一頓,核桃油便滴落在桃木上,像一滴淚,毫無身體感知的安是願竟下意識微顫。

他啞了嗓子:“你……都知道了。”

安是願溫柔頷首:“嗯,知道,很早很早就知道了,你不要留在這裡了,回到你的世界吧。”

“你……不恨我嗎?”

安是願笑了笑,不怎麼靈活的手指捧著近在咫尺的,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從來沒有恨過,我喜歡你。”

不知想到什麼,他又說:“你以後……也不要去怨恨任何人。”

懷淵沒說話,隻傾身擁住少年。

半晌,才啞了嗓說:“我陪著你。”

安是願歎息一聲:“你遲早要離開的。”

……等我死了以後,這世間便再無你該留戀的事物了。

寒食節上,安是願最後一次穿上玄袍,準備宴後請辭,卻不料,皇帝給他來了一出請君入甕。

內侍不慎打翻的燭火燒掉了安是願半片袖袍,露出那節灼去皮膚偽裝,燒到焦枯的桃木手臂。

那一刻,殿上的朝臣多慌亂,他不知道。

他隻看著高坐之上,麵露惶恐,演技拙劣的帝王陰鷙地朝他看了一眼。

安是願默默地垂眼,歎息一聲。

明明有能力離開,他卻任由自己被拴上鎖鏈,捆上高大的祭台。

臣民的恐懼、唾罵、憎恨……

一把火將他燒的乾乾淨淨,連靈魂都不曾留下。

這不是一個妖邪的以死謝罪,而是一位神祇的犧牲救贖。

他看著他想要救贖的臣民唾罵他是妖邪,他無言地闔上雙眼。

他想:他們隻是太害怕了。

他想:人,該是多麼脆弱的生靈啊,哪怕沒有致死的瘟疫,無形的恐懼也能要了他們的命。

他從不懼死。

第一次死去時,滿懷希望,因為他可以救贖他的臣民。

這一次,他卻隻剩無奈歎息,他的死可以救贖那些恐懼的心,可這種心病的產生讓他感到悲傷。

失望嗎?

或許……會吧。

安是願自己也不知道。

再後來的事,奚玄卿都已知曉。

懷淵又一次想救下安是願,這一次卻失敗了。

沒有肉身,他為他做一個就是。

可沒有靈魂了該怎麼辦?

他的魂魄太碎了,化作千萬縷靈識,湧入無數人身軀中,紮進他們心底,消弭了他們的恐懼。

沒人知道,他們信以為邪祟的神明又救了他們一次。

沒人知道,他們的惡意,觸怒了怎樣一個惡魔,在後來的某一天,名為安是願的溫柔繩索,被他們親手毀壞,釋放了一個毀天滅地的惡魔。

那一場災劫,近乎毀滅了整個鴻濛塵世。

其實,從安是願掙脫天道設下的命軌,活出自己的良善後,天道便放棄了將這個世界收歸囊中的計劃。

鴻濛世界在懷淵手中崩壞,重啟。

懷淵深愛安是願,卻從來不知安是願究竟想要什麼,他瘋狂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拯救安是願,卻也讓安是願不得安息,在苦難中掙紮,無法解脫。

“他跳下城樓,用自己的性命解救蒼生時,他是救世的英雄,是憐憫蒼生的神明,是你的自私,讓他成了邪祟,讓他徹底死在所有人的唾罵與怨恨中,讓他魂飛魄散,再無輪回,你甚至毀了讓他拚儘一切,從無怨懟去深愛的世界,懷淵,是你讓他徹底絕望。”天道是這麼對懷淵說的。

說完這最後的話,天道關閉天外天通往人間的路,任由懷淵如何懇求,威脅,咒罵,祂也沒有半分波動,無心無欲地同眼前人下著棋。

眼前人同一團天地之氣凝成的天道不同,他披著一身光凝成的白衣,長發似潑墨披散身後,一雙桃花眼從棋盤上抬起,看了眼天道。

“你要放棄你身體的一部分嗎?”

天道說:“他是我的一部分,但分裂出去這部分並不完美,我想讓他無情無欲,像我一樣平和地看待鴻濛世界,他卻偏偏生出濃烈的愛恨,擾亂世間規則,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是一個獨立的人了,和我再無關係。”

白衣人又問:“那我呢?”

天道又說:“你不一樣,你算不得是我的一部分,卻也算我的一部分,你是很久很久以前,神女補天時嵌入我體內的女媧石,你和他不一樣。”

白衣人道:“哦,那你要我做什麼?”

那團霧氣沉默了會兒,似在深思熟慮:“我想,或許無情無欲地看待鴻濛世界未必是對的,心中什麼都沒有,便是空,既然空了,便容易被太多不好的情緒擠進去,這太不可控了,也許,我應該讓這顆心裝些它該有的東西。”

白衣人:“你想裝什麼進去?”

天道盯著棋盤一角,白衣人順著祂的目光看過去,見祂猶豫,便伸出手指點在一個位置上。

那是一處神山仙府,是一個叫丹穴山的地方。

一顆鳳凰蛋安安靜靜睡在洞穴中,即便其他鳳凰已經誕生一波又一波,死去一個又一個,它依舊沉睡,甚至還會沉睡幾十萬年。

白衣人無悲無喜地說:“它很特彆。”

明明隻是一顆蛋,一眼瞧去,卻在心底生出一股熱流,說不上的溫柔,舒服地想讓他喟歎一聲,想去碰一碰它,去抱一抱,輕輕敲著它的蛋殼,問它:小東西,你怎麼一直在睡呀?是還沒等到想見的人嗎?

天道淡淡道:“可。”

白衣人抬起平靜無波的桃花眼問天道:“你算過了?”

天道:“嗯,算好了。”

天道:“我會讓他超脫輪回,成為天道寵兒,擁有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涅槃重生之能,我會讓丹穴山在無數個鴻濛重啟中得以保留不變,隻等它蘇醒。”

天道抬眼看著白衣人:“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讓我看看帶去愛的人間,會是什麼樣子。”

桃花眼微掀:“是什麼讓你決定這麼做的?是安是願嗎?”

天道沒說話,麵前的棋盤驟然崩塌。

第一個鴻濛世界毀滅了。

祂一揮袖,棋盤複原,嶄新一片,黑白棋子再度粉墨登場,占據一個又一個棋格。

……

“……你怎麼了?”

“醒醒,你快醒醒……”

像是溺在水中,靜謐一片,又有刺耳的波音拉扯神經,呼吸不能,胸腔凝窒,直到隱約聽見一個聲音在喊他,穿過崇山峻嶺,跨過亙古歲月,終於落在耳邊。

奚玄卿一瞬驚醒,喘.息不止,猛地瞪大眼睛。

他渾身冷汗,掌心濕濘。

他還坐在杯盤狼藉的桌前,攥著一截白皙的手腕,被他下意識捏出紅痕。

手腕的主人見他醒了,咬牙切齒道:“能鬆手了嗎?”

奚玄卿鬆開緊繃的手,在倉靈抽回去的那一瞬,又握了回去,這一次,隻是虛虛地圈著,沒有用力,甚至凝聚靈力在掌心,治愈那道紅痕。

額汗一滴滴墜落,喘.息還未完全平複。

倉靈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便問:“你剛剛怎麼了?聽故事聽睡著了啊?那可有點不太尊重人,要人家重講一遍嗎?”

“不用,”奚玄卿輕輕搖頭,虛脫後,嗓音是啞的,“我都聽見了。”

……甚至,還知道了安是願和懷淵都不知道的事情。

隻有天道和他知曉的一些事。

那雙桃花眼,和他的衣襟額發一樣濕透,泛著點點緋紅,像是經了一夜狂風驟雨後,第二日清晨的雨後桃花。

他深深凝望著倉靈,啞聲說:“你相信緣分天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