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我說我不配了。我所謂的‘愛’與‘善’讓他們習慣了惡,我後來其實……怨恨過的……”
“隻是沒人知道而已。”
“沒人知道我後悔了,但也沒關係,反正史書兩筆勾上的那個叫安是願的人,是一個妖邪,是一個被焚燒殺死的異類。”
“沒人記得在星閣上跪了七天七夜祈求風調雨順的國師,沒人記得從奪嫡之爭中失去一切,還能不怨不恨的皇子,沒有人記得無數次向帝王諫言而被猜忌的皇叔,也沒人記得那個跳下城樓,摔成爛泥,以半神之身的死驅散瘟疫的安是願……”
他平靜地說下這些刀子似的話,眉眼無波。
也是,他用了幾十萬年時間去平息的怨恨,即便恨意滿池,也枯成乾旱的荷塘了,皸裂的泥土中再沒一條喘氣的錦鯉。
他目光微轉,手指輕撫心口,溫柔地看向那株沐浴在聖光中的絳仙草。
帶著幻境中被懷淵做成傀木的安是願,和掙紮了幾十萬年不得解脫的他自己。
“隻有他記得……”
他捂著心口,輕聲道:“但我希望,你以後還是不要記得了。”
他早就和懷淵進入這個幻境了。
好在,這裡是懷淵的執念之地,不是他的,因而,趁著懷淵忘記後來的事,他默默地,一個人計劃好了全部。
祭台自古便是祭天問神之地,問心秘境的天梯就在這裡。
他便一早布下陣法。
用靈線拴住真的絳仙草,將假的帶回星閣,騙過了倉靈,讓他們都以為懷淵就在眼皮子底下。
再從倉靈和犼腹中的蛟龍神君那裡汲取靈氣,表麵是滋養絳仙草,實際上是用靈氣為陣法打開通天陣眼,搭建天梯。
他早早就在
這裡等著了。
不動聲色地做好了一切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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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卿發現,光暈之內,無法攻擊,汲取的是他的靈氣,便等同於他自己攻擊自己,與自己對抗又如何能獲勝?
唯一沒有被汲走靈氣的,隻有隱於暗處,唯一沒露麵的九方遇。
或許隻有他才能打破這道天梯屏障。
倉靈看著掌心灼焦的奚玄卿:“你知不知道九方上神在哪裡?”
奚玄卿卻蹙眉搖頭:“他不行。”
九方遇的本體是息壤,倘若靠近天梯,非但不能斬斷它,反而會成為天梯的一部分,加速這條通道的打開,無異於肉包子打狗。
奚玄卿寬袖微晃,露出個被桎梏其中的小人,倉靈一驚。
“你什麼時候……”
話打住,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倉靈咬了咬牙,調出金翎,變作彎弓,既然不能用自身的靈力作箭,他便……
“咻——”劍鳴乍起,比以往哪一次都動聽。
“不許!”奚玄卿通紅著眼,攥緊他手腕。
倉靈歪了歪頭笑道:“但很有用,不是嗎?”
籠罩絳仙草的光暈猶如堅固的琉璃,被一支雪色的鳳凰翎羽擊中,迸出裂痕,羽軸和羽根上還沾著血,紅豔豔的,自然不可能是天梯上的。
眼見,那裂痕在自我修複,一旁的安是願唇角滲出一抹血,倉靈甩開奚玄卿的手,咬著牙迅速拔下第二根翎羽。
“彆廢話了!你若不想讓我白白受傷,就讓安是願彆插手!”
“咻——!”
第二支羽箭射出,疊在第一支上,將裂痕擴成溝壑。
與此同時,安是願已被奚玄卿擒住。
那裂痕,再無人能修複。
可頭頂上,那壓得極低的磨盤中央透出一縷斑駁光芒,正朝絳仙草四周承接來。
一旦觸上,天梯搭成,懷淵就真的跑了!
彎弓搭箭,一刻不曾停歇,轉眼間,那琉璃光屏上便插了六支翎羽。
裂縫也越來越大。
奚玄卿死死盯著翎羽,轉眼看見幼犼奔來,撂下一句:“盯著他!”便一把扼住即將拔下第七根翎羽的倉靈。
倉靈唇色已有些蒼白,眨眼間,奚玄卿便朝那琉璃光屏奔去。
倉靈忽然明白了什麼,急道:“你彆衝動!”
但來不及了。
紡梭大小的裂縫間,擠進一隻手,血淋淋的皮肉掛在裂縫外,腥紅的血一滴滴往下墜,而光屏內隻餘掛著碎肉的骨骼。
他的手還在往裡擠,紡梭大小的裂口像剔肉刀一樣,一寸寸剝去血肉,從掌根到手腕,從手腕到小臂,筋脈碾碎,血肉成泥……
直到血肉退至肩膀,塞不進裂縫的骨頭也被削去一大塊。
可他距離那株絳仙草還差一點……
就差一點點……
光屏中的靈氣灼食掉殘餘血肉,白骨森森的指尖卻始終觸碰不到那株蘭草。
他袖中的黑塊被甩出,化作人形,堵住抬步要走來的倉靈。
九方遇咬牙切齒狠狠瞪著奚玄卿,卻也知曉自己不能輕易靠近,否則不是幫忙,而是添亂。
僵持不下,就在這時,紡梭大小的缺口開始愈合,一寸寸擠碎奚玄卿的手臂,骨頭斷裂,喀嚓作響。
九方遇瞄向安是願:“陣是他布的,我殺了他!”
不等他靠近,安是願哀哀地看了眼幾人,垂睫喃喃:“……對不起。”
緊接著,他桃木傀身的胸腔中浮出一顆黑木齒輪,眨眼間又消失不見。
再看去,他的傀木身軀已崩裂成無數碎片,湮滅於疾風中,可他還站在那裡,風掀不動他衣擺,揚不起他長發,他變得愈發透明。
而琉璃光屏中,那株被保護地好好的絳仙草消失了,玄黑的齒輪心臟出現在裡麵,又慢慢改變形態,化作一團似霧似石的東西。
沒有人比奚玄卿更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天道割裂下的身體的一部分。
化作懷淵的那部分!
而安是願的魂體浮現出一株蘭草模樣,隨著風擺動,一片片凋落花葉。
他渾不在意,隻望著屏障之中的那團霧石,恬淡地笑著。
安是願好算計!
一開始就騙了他們,一層又一層的騙局!
第一次提出要和奚玄卿合作時,安是願就知道奚玄卿不可能放過懷淵。
但他有他的計劃,便裝作不知道,利用奚玄卿將不甘心的懷淵帶到他身邊,脫離肉身,隻餘魂體的懷淵,才好被他控製。
這是安是願第一次騙奚玄卿。
到這一步,奚玄卿是清楚的,不過是將計就計,大不了同歸於儘,玉石俱焚,沒什麼好顧慮的。
第二次,是在這個幻境之中。
他藏著自己幾十萬年之後的意識,以十七八歲的安是願來見倉靈和奚玄卿,是希望對方誤認為這是安是願的執念之地,懷淵藏在未知之地,讓他們不急著行動,並且認為懷淵一定會為了他,自請入甕。
這一次,騙過了倉靈。
讓倉靈誤以為懷淵在他體內,所以才對奚玄卿說安是願就是懷淵。
但沒騙過奚玄卿。
卻又將奚玄卿誤導進第三重騙局。
奚玄卿盯上了那株蘭草,將其認作了懷淵的本體。
但總覺得還不夠,還有哪裡不對勁。
安是願便引著這條線,將奚玄卿誘進了他最後的騙局。
星閣中,安是願懷抱的蘭草是假的,真的那株被放置在天梯構建的這個無人可侵的光屏中。
被如此嚴密保護的蘭草,怎麼可能不是懷淵本體呢?
於是,安是願最後一重騙局揭開。
從一開始,那株蘭草就不是懷淵本體,真正的懷淵,被安是願藏在心裡了。
在奚玄卿來到之前,他便在他和懷淵之間設下一個置換陣法。
隻為將這騙局持續到最後一刻。
安是願才是那株快要枯萎的蘭草。
那是懷淵為他融魂的絳仙草……
蘭草為魂兮,傀為身。
將藏在齒輪心臟中的懷淵送入天梯中時,安是願的傀身便徹底崩裂摧毀,承載他魂魄的蘭草也要消散了。
裂縫越來越小,從紡梭大小縮至鑰匙那麼大。
安是願一直盯著那裂縫,又轉目至奚玄卿身上。
“我不明白,你剛剛為什麼不殺我。”
奚玄卿冷汗滿額,卻還是不帶怨懟地回答了他這個問題:“我說過,我隻殺有罪的人,又或者……”傷過他的人,哪怕這個人是我自己。
他目光轉向倉靈。
安是願便明白了。
至少,幾十萬年前,那個冗長的,帶著憾恨的故事裡,安是願沒撒謊,奚玄卿看得出來。
奚玄卿不是沒動過殺了安是願的心思。
但他想,倘若易地而處,他希望他的小鳳凰不會被傷害,他的小鳳凰若為了複活奚暮做了什麼錯事,能不能也有個人可以包容他一點。
隨著“喀嚓——”一聲,裂縫闔上,絞斷奚玄卿左臂。
那道縫隙在徹底闔上前,奚玄卿眼前一恍,目光亮起。
他的斷臂還受意誌操控,緊緊攥住那團霧氣。
想要捏碎它。
卻並不容易。
霧石是從天道身上剝落的一部分,即便早已被舍棄,也還是帶著無窮力量。
博弈間,奚玄卿的骨臂變得發枯發黑,就要徹底壞死,粉碎。
而天梯就快要搭建成功了。
在那個瞬間,一道細流光從已縮成針孔大小的縫隙擠了進去。
瞬時化作一條青色的蛟龍,撐滿了整個屏障內的空間,他用帶著細鱗的身軀繞住霧石,死死絞纏住,一寸寸勒緊。
而他隻是一隻蛟龍,還不算神龍,無法登上天梯,天梯搭建地越完善,他的身體就越承受不住壓力,千鈞重壓在身體上,一寸寸刮掉鱗片,青色蛟龍變得血肉模糊。
蛟龍悲鳴,聲聲質問:“為什麼要選擇我?為什麼要騙我,師尊……為什麼要傷她,為什麼要告訴她是我放棄了她,為什麼要讓她那麼痛苦,為什麼要讓我遺忘她……”
幼犼躺在地上,扒著嗓子嘔吐,兩眼發花。
斷臂的奚玄卿被衝力彈開,倉靈上前扶住他。
九方遇又急又恨地咬牙切齒,奈何體質特殊,不能寸進。
安是願……魂魄稀薄到快要徹底消散了。
麵對如此變故,他緊盯著懷淵,麵容卻平淡無波,似乎如何他都能接受。
“我是恨你的……”
“知道你是天道安排來左右我命運的人時,我沒有恨過你,你讓我住在這傀木身軀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時,我沒有恨過你。”
“可你……不該讓我被困在無窮的孤獨歲月裡,連人都做不成地去活
幾十萬年。”
“幾十萬年……真的很長啊……”
“可你,從來都是這世上唯一愛著我的人,我怎麼舍得呢。”
我曾無差彆地去愛所有人,想做能聽到他們心願的神。
可原來,他們不是愛我,他們隻是需要用我。
利用我、榨乾我、放棄我、背叛我……
沒有人愛過我的,從來沒有。
隻有你……
風吹沙礫般,魂魄的消散已融他足踝,安是願無悲無懼地坐下,眉目間一片釋然。
我努力了。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我想要你回去,我想要自己得到解脫。
倘若,你回不去。
那麼,我們就死在一處吧。
安是願閉了閉眸,最後望了眼承天接地的天梯,耳邊隻剩絞纏骨骼的嘎吱聲。
天地靜止,所有聲音都消散了。
他仿佛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喚他:“……阿願。”
安是願:“嗯,我們……一起。”
劈啪——喀——
嘩——
琉璃碎了很久,從天到地,墜落地如同一場寶石雨,卻是帶著尖銳鋒口的。
倉靈被奚玄卿單臂攬在懷裡,壓在身下。
倉靈喘了幾口氣,低聲問將臉埋在他脖頸間的奚玄卿:“你還好嗎?”
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地“嗯”了聲。
倉靈鬆了口氣:“一切都結束了嗎?懷淵死了是不是?他沒能回到天外天,他死在這個紅塵中了。”
“……嗯。”
這次回答的有點慢,聲音也很輕。
“那……我這也算是幫你了吧,雖然沒幫大忙,女媧石的事你彆忘了啊,你答應我的。”
這一次,沒聽到奚玄卿回音。
倉靈有點尷尬,覺得自己提的太早了,應該出去後,大家都療好傷,再說才是。
“好了,我先不提,你能不能……先從我身上起……”
他的話哽在喉中,沒說完。
他看見幼犼繞著祭台中央,被撕成粉碎的蛟龍屍身,他看見通神柱下躲避的九方遇半跌半爬地踉蹌走來,一雙眼通紅,緊緊盯著……他身上壓著的奚玄卿。
說出了一輩子也不肯開口喊的稱呼。
“……師兄。”
“……師兄!”
“師兄——!”
冷汗瞬時浸透倉靈渾身。
隻有一兩片碎渣嵌入倉靈手臂中,他便覺得很疼,那將他護在懷裡的奚玄卿呢?
倉靈怔怔抬手,觸向奚玄卿後背,指尖刺痛。
他無意識地:“你……你……”
沒有反應。
倉靈吞了吞喉嚨,遲來的血腥味溢滿鼻喉,嗆出眼淚。
“……奚……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