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故事的最後(2 / 2)

我死後他追悔莫及 胥禾 22596 字 4個月前

“所以啊,我說我不配了。我所謂的‘愛’與‘善’讓他們習慣了惡,我後來其實……怨恨過的……”

“隻是沒人知道而已。”

“沒人知道我後悔了,但也沒關係,反正史書兩筆勾上的那個叫安是願的人,是一個妖邪,是一個被焚燒殺死的異類。”

“沒人記得在星閣上跪了七天七夜祈求風調雨順的國師,沒人記得從奪嫡之爭中失去一切,還能不怨不恨的皇子,沒有人記得無數次向帝王諫言而被猜忌的皇叔,也沒人記得那個跳下城樓,摔成爛泥,以半神之身的死驅散瘟疫的安是願……”

他平靜地說下這些刀子似的話,眉眼無波。

也是,他用了幾十萬年時間去平息的怨恨,即便恨意滿池,也枯成乾旱的荷塘了,皸裂的泥土中再沒一條喘氣的錦鯉。

他目光微轉,手指輕撫心口,溫柔地看向那株沐浴在聖光中的絳仙草。

帶著幻境中被懷淵做成傀木的安是願,和掙紮了幾十萬年不得解脫的他自己。

“隻有他記得……”

他捂著心口,輕聲道:“但我希望,你以後還是不要記得了。”

他早就和懷淵進入這個幻境了。

好在,這裡是懷淵的執念之地,不是他的,因而,趁著懷淵忘記後來的事,他默默地,一個人計劃好了全部。

祭台自古便是祭天問神之地,問心秘境的天梯就在這裡。

他便一早布下陣法。

用靈線拴住真的絳仙草,將假的帶回星閣,騙過了倉靈,讓他們都以為懷淵就在眼皮子底下。

再從倉靈和犼腹中的蛟龍神君那裡汲取靈氣,表麵是滋養絳仙草,實際上是用靈氣為陣法打開通天陣眼,搭建天梯。

他早早就在

這裡等著了。

不動聲色地做好了一切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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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玄卿發現,光暈之內,無法攻擊,汲取的是他的靈氣,便等同於他自己攻擊自己,與自己對抗又如何能獲勝?

唯一沒有被汲走靈氣的,隻有隱於暗處,唯一沒露麵的九方遇。

或許隻有他才能打破這道天梯屏障。

倉靈看著掌心灼焦的奚玄卿:“你知不知道九方上神在哪裡?”

奚玄卿卻蹙眉搖頭:“他不行。”

九方遇的本體是息壤,倘若靠近天梯,非但不能斬斷它,反而會成為天梯的一部分,加速這條通道的打開,無異於肉包子打狗。

奚玄卿寬袖微晃,露出個被桎梏其中的小人,倉靈一驚。

“你什麼時候……”

話打住,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倉靈咬了咬牙,調出金翎,變作彎弓,既然不能用自身的靈力作箭,他便……

“咻——”劍鳴乍起,比以往哪一次都動聽。

“不許!”奚玄卿通紅著眼,攥緊他手腕。

倉靈歪了歪頭笑道:“但很有用,不是嗎?”

籠罩絳仙草的光暈猶如堅固的琉璃,被一支雪色的鳳凰翎羽擊中,迸出裂痕,羽軸和羽根上還沾著血,紅豔豔的,自然不可能是天梯上的。

眼見,那裂痕在自我修複,一旁的安是願唇角滲出一抹血,倉靈甩開奚玄卿的手,咬著牙迅速拔下第二根翎羽。

“彆廢話了!你若不想讓我白白受傷,就讓安是願彆插手!”

“咻——!”

第二支羽箭射出,疊在第一支上,將裂痕擴成溝壑。

與此同時,安是願已被奚玄卿擒住。

那裂痕,再無人能修複。

可頭頂上,那壓得極低的磨盤中央透出一縷斑駁光芒,正朝絳仙草四周承接來。

一旦觸上,天梯搭成,懷淵就真的跑了!

彎弓搭箭,一刻不曾停歇,轉眼間,那琉璃光屏上便插了六支翎羽。

裂縫也越來越大。

奚玄卿死死盯著翎羽,轉眼看見幼犼奔來,撂下一句:“盯著他!”便一把扼住即將拔下第七根翎羽的倉靈。

倉靈唇色已有些蒼白,眨眼間,奚玄卿便朝那琉璃光屏奔去。

倉靈忽然明白了什麼,急道:“你彆衝動!”

但來不及了。

紡梭大小的裂縫間,擠進一隻手,血淋淋的皮肉掛在裂縫外,腥紅的血一滴滴往下墜,而光屏內隻餘掛著碎肉的骨骼。

他的手還在往裡擠,紡梭大小的裂口像剔肉刀一樣,一寸寸剝去血肉,從掌根到手腕,從手腕到小臂,筋脈碾碎,血肉成泥……

直到血肉退至肩膀,塞不進裂縫的骨頭也被削去一大塊。

可他距離那株絳仙草還差一點……

就差一點點……

光屏中的靈氣灼食掉殘餘血肉,白骨森森的指尖卻始終觸碰不到那株蘭草。

他袖中的黑塊被甩出,化作人形,堵住抬步要走來的倉靈。

九方遇咬牙切齒狠狠瞪著奚玄卿,卻也知曉自己不能輕易靠近,否則不是幫忙,而是添亂。

僵持不下,就在這時,紡梭大小的缺口開始愈合,一寸寸擠碎奚玄卿的手臂,骨頭斷裂,喀嚓作響。

九方遇瞄向安是願:“陣是他布的,我殺了他!”

不等他靠近,安是願哀哀地看了眼幾人,垂睫喃喃:“……對不起。”

緊接著,他桃木傀身的胸腔中浮出一顆黑木齒輪,眨眼間又消失不見。

再看去,他的傀木身軀已崩裂成無數碎片,湮滅於疾風中,可他還站在那裡,風掀不動他衣擺,揚不起他長發,他變得愈發透明。

而琉璃光屏中,那株被保護地好好的絳仙草消失了,玄黑的齒輪心臟出現在裡麵,又慢慢改變形態,化作一團似霧似石的東西。

沒有人比奚玄卿更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天道割裂下的身體的一部分。

化作懷淵的那部分!

而安是願的魂體浮現出一株蘭草模樣,隨著風擺動,一片片凋落花葉。

他渾不在意,隻望著屏障之中的那團霧石,恬淡地笑著。

安是願好算計!

一開始就騙了他們,一層又一層的騙局!

第一次提出要和奚玄卿合作時,安是願就知道奚玄卿不可能放過懷淵。

但他有他的計劃,便裝作不知道,利用奚玄卿將不甘心的懷淵帶到他身邊,脫離肉身,隻餘魂體的懷淵,才好被他控製。

這是安是願第一次騙奚玄卿。

到這一步,奚玄卿是清楚的,不過是將計就計,大不了同歸於儘,玉石俱焚,沒什麼好顧慮的。

第二次,是在這個幻境之中。

他藏著自己幾十萬年之後的意識,以十七八歲的安是願來見倉靈和奚玄卿,是希望對方誤認為這是安是願的執念之地,懷淵藏在未知之地,讓他們不急著行動,並且認為懷淵一定會為了他,自請入甕。

這一次,騙過了倉靈。

讓倉靈誤以為懷淵在他體內,所以才對奚玄卿說安是願就是懷淵。

但沒騙過奚玄卿。

卻又將奚玄卿誤導進第三重騙局。

奚玄卿盯上了那株蘭草,將其認作了懷淵的本體。

但總覺得還不夠,還有哪裡不對勁。

安是願便引著這條線,將奚玄卿誘進了他最後的騙局。

星閣中,安是願懷抱的蘭草是假的,真的那株被放置在天梯構建的這個無人可侵的光屏中。

被如此嚴密保護的蘭草,怎麼可能不是懷淵本體呢?

於是,安是願最後一重騙局揭開。

從一開始,那株蘭草就不是懷淵本體,真正的懷淵,被安是願藏在心裡了。

在奚玄卿來到之前,他便在他和懷淵之間設下一個置換陣法。

隻為將這騙局持續到最後一刻。

安是願才是那株快要枯萎的蘭草。

那是懷淵為他融魂的絳仙草……

蘭草為魂兮,傀為身。

將藏在齒輪心臟中的懷淵送入天梯中時,安是願的傀身便徹底崩裂摧毀,承載他魂魄的蘭草也要消散了。

裂縫越來越小,從紡梭大小縮至鑰匙那麼大。

安是願一直盯著那裂縫,又轉目至奚玄卿身上。

“我不明白,你剛剛為什麼不殺我。”

奚玄卿冷汗滿額,卻還是不帶怨懟地回答了他這個問題:“我說過,我隻殺有罪的人,又或者……”傷過他的人,哪怕這個人是我自己。

他目光轉向倉靈。

安是願便明白了。

至少,幾十萬年前,那個冗長的,帶著憾恨的故事裡,安是願沒撒謊,奚玄卿看得出來。

奚玄卿不是沒動過殺了安是願的心思。

但他想,倘若易地而處,他希望他的小鳳凰不會被傷害,他的小鳳凰若為了複活奚暮做了什麼錯事,能不能也有個人可以包容他一點。

隨著“喀嚓——”一聲,裂縫闔上,絞斷奚玄卿左臂。

那道縫隙在徹底闔上前,奚玄卿眼前一恍,目光亮起。

他的斷臂還受意誌操控,緊緊攥住那團霧氣。

想要捏碎它。

卻並不容易。

霧石是從天道身上剝落的一部分,即便早已被舍棄,也還是帶著無窮力量。

博弈間,奚玄卿的骨臂變得發枯發黑,就要徹底壞死,粉碎。

而天梯就快要搭建成功了。

在那個瞬間,一道細流光從已縮成針孔大小的縫隙擠了進去。

瞬時化作一條青色的蛟龍,撐滿了整個屏障內的空間,他用帶著細鱗的身軀繞住霧石,死死絞纏住,一寸寸勒緊。

而他隻是一隻蛟龍,還不算神龍,無法登上天梯,天梯搭建地越完善,他的身體就越承受不住壓力,千鈞重壓在身體上,一寸寸刮掉鱗片,青色蛟龍變得血肉模糊。

蛟龍悲鳴,聲聲質問:“為什麼要選擇我?為什麼要騙我,師尊……為什麼要傷她,為什麼要告訴她是我放棄了她,為什麼要讓她那麼痛苦,為什麼要讓我遺忘她……”

幼犼躺在地上,扒著嗓子嘔吐,兩眼發花。

斷臂的奚玄卿被衝力彈開,倉靈上前扶住他。

九方遇又急又恨地咬牙切齒,奈何體質特殊,不能寸進。

安是願……魂魄稀薄到快要徹底消散了。

麵對如此變故,他緊盯著懷淵,麵容卻平淡無波,似乎如何他都能接受。

“我是恨你的……”

“知道你是天道安排來左右我命運的人時,我沒有恨過你,你讓我住在這傀木身軀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時,我沒有恨過你。”

“可你……不該讓我被困在無窮的孤獨歲月裡,連人都做不成地去活

幾十萬年。”

“幾十萬年……真的很長啊……”

“可你,從來都是這世上唯一愛著我的人,我怎麼舍得呢。”

我曾無差彆地去愛所有人,想做能聽到他們心願的神。

可原來,他們不是愛我,他們隻是需要用我。

利用我、榨乾我、放棄我、背叛我……

沒有人愛過我的,從來沒有。

隻有你……

風吹沙礫般,魂魄的消散已融他足踝,安是願無悲無懼地坐下,眉目間一片釋然。

我努力了。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我想要你回去,我想要自己得到解脫。

倘若,你回不去。

那麼,我們就死在一處吧。

安是願閉了閉眸,最後望了眼承天接地的天梯,耳邊隻剩絞纏骨骼的嘎吱聲。

天地靜止,所有聲音都消散了。

他仿佛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喚他:“……阿願。”

安是願:“嗯,我們……一起。”

劈啪——喀——

嘩——

琉璃碎了很久,從天到地,墜落地如同一場寶石雨,卻是帶著尖銳鋒口的。

倉靈被奚玄卿單臂攬在懷裡,壓在身下。

倉靈喘了幾口氣,低聲問將臉埋在他脖頸間的奚玄卿:“你還好嗎?”

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地“嗯”了聲。

倉靈鬆了口氣:“一切都結束了嗎?懷淵死了是不是?他沒能回到天外天,他死在這個紅塵中了。”

“……嗯。”

這次回答的有點慢,聲音也很輕。

“那……我這也算是幫你了吧,雖然沒幫大忙,女媧石的事你彆忘了啊,你答應我的。”

這一次,沒聽到奚玄卿回音。

倉靈有點尷尬,覺得自己提的太早了,應該出去後,大家都療好傷,再說才是。

“好了,我先不提,你能不能……先從我身上起……”

他的話哽在喉中,沒說完。

他看見幼犼繞著祭台中央,被撕成粉碎的蛟龍屍身,他看見通神柱下躲避的九方遇半跌半爬地踉蹌走來,一雙眼通紅,緊緊盯著……他身上壓著的奚玄卿。

說出了一輩子也不肯開口喊的稱呼。

“……師兄。”

“……師兄!”

“師兄——!”

冷汗瞬時浸透倉靈渾身。

隻有一兩片碎渣嵌入倉靈手臂中,他便覺得很疼,那將他護在懷裡的奚玄卿呢?

倉靈怔怔抬手,觸向奚玄卿後背,指尖刺痛。

他無意識地:“你……你……”

沒有反應。

倉靈吞了吞喉嚨,遲來的血腥味溢滿鼻喉,嗆出眼淚。

“……奚……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