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十九,他實在撐不住了,叫太子胤礽批複奏折——說是叫他批複奏折,也隻是在病床前擺一張桌子,然後讓胤礽讀奏折給他聽,聽完,他再說怎麼批,胤礽就把批複的內容寫上去。
雲秀雲佩偶爾碰見過一回,那天的奏折太多,太子沒來得及批複完,雲秀她們到的時候,太子坐在桌案上,康熙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一邊說話一邊咳嗽,底下坐著的太子卻滿臉的不耐煩和憤怒。
雲秀他們都看懂了是因為什麼憤怒。
太子想自己參與政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處處受限,都得靠著康熙批奏折,而他隻能看著。
他不知道康熙是想讓他看著自己怎麼批閱奏折的,想讓他知道如今的朝政格局,他覺得這是對自己的折辱——一個已經一十歲的太子了,在皇阿瑪生病的情況下還不能夠親自監國,皇阿瑪強撐著病體也要握著權力不肯下放,是對他並不放心嗎?
太子不理解,在外頭的人家裡,他已經一十歲及冠了,這個年紀的人彆說娶親生子了,連自己的事業都要做出來了,而他呢?他麵兒上說得好聽,是太子,是一國的儲君,可實際上,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個提線傀儡,全身所有的線都捏在皇阿瑪手裡,該怎麼做、能做什麼都由他掌控著,不許犯錯,也不能自己斷了線不乾了。
還得警惕著另一個木偶搶占自己的位置。
這個叫人不得自由,愛恨難言儲君之位。
他心裡頭的不甘願都要溢出來了,臉上自然也帶出來了。
雲秀和雲佩沒說話,悄悄又退出來,去倒茶水,故意發出了一點兒聲音,等再進去的時候,太子已經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了。
康熙也睜開眼:“什麼時辰了?”
太子說:“快用午膳了。”
康熙噢一聲:“你去吧。”
太子低著頭,看不清神色,默默退了出去。
等出了乾清宮的門,正好碰見了風.塵仆仆回來的大阿哥胤禔,他四月裡的時候代皇上去祭天,到如今正好回來,身上的衣服還沒換,本來是匆匆忙忙的,可見到了太子胤礽,他的步伐就慢下來了,昂著頭:“太子殿下。”
胤礽皮笑肉不笑的:“大哥回來的正好,皇阿瑪病了。”
胤禔能不知道嗎?不然他也不會匆匆忙忙地趕回來了:“唉!都怪我,之前代替皇阿瑪去祭天了,不然能夠悉心照顧皇阿瑪,也不會讓他生病了。”言下之意你一個天天閒在宮裡的太子連皇阿瑪都照顧不好,也難怪皇阿瑪哪裡也不讓你去了。
胤礽:“……”
他目光沉沉:“大哥還是好好去侍疾吧,不過你可能也見不著皇阿瑪,如今四弟的額娘還在內殿裡頭。”
大阿哥一臉無所謂:“那我就等會再來好了。”
太子不就是想看自己跳腳嗎,可叫他說,底下的那些個阿哥都小了他好幾歲,能威脅到他什麼?他如今在兵部,老四在戶部,他腦子撞壞了想不開去和老四作對,誰家要領兵出征的人會得罪後方運送糧草的人?
激將法屁用沒有。
大阿哥翻著白眼去找了梁九功。
內殿裡,雲佩給康熙揉著太陽穴:“萬歲爺,太醫說什麼了?”皇上年紀大了,也就不愛聽人喊皇上了,愛聽萬歲爺,好像這樣就能長命百歲。
康熙說:“給朕開了藥,朕吃了這些天也不見好。”其實他會醫術,大約知道這是什麼病,隻是那些太醫不敢說,就死死地瞞著。
乾清宮裡頭最近連窗戶帶門都被輕紗罩起來了,就怕有什麼東西飛進來——比如蚊子,一不小心叮幾個人,恐怕這一宮的人都得慢慢被傳染了。
沒錯,他知道自己得的是瘧疾。
這兩天也翻了不少的醫書,慢慢的也就知道到底是什麼病了,隻是這病不好治。
《素問》裡有專門提到過瘧疾這種病,太醫們也熬了白虎加桂枝湯、製了鱉甲煎丸給他吃,可是都不頂什麼用,一直不大見好,時而清醒、時而昏沉的很,這樣不確定的狀態叫他忍不住地心情暴躁,看誰都覺得不順眼。
雲秀在旁邊聽著康熙給姐姐說自己的病,忽然想起什麼:“萬歲爺,前些日子,奴才從白晉那裡拿來的藥您還記得麼?”
康熙說記得:“不是說要拿去研究麼,怎麼了?”
雲秀說:“白晉把藥給我的時候,每一種藥都寫好了是治哪些病的,我好像看到過瘧疾。”
“什麼藥?”
雲秀想了想:“是金雞納霜。”歐洲是瘧疾和天花的肆虐地,他們對天花束手無策,卻在瘧疾上頗有研究。
她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匆匆趕來的胤禔打斷了:“皇阿瑪!什麼金雞納霜,我們都沒聽說過,可不能胡亂用藥啊,那些個傳教士誰知道有沒有懷心思,如何能夠信任呢?您忘了尼布楚的時候了?”
索額圖他們去簽訂《尼布楚條約》以後回來也說起過傳教士的事情,那幾個傳教士虛假翻譯,差點誤了大事,如果按照他們的翻譯,那麼尼布楚肯定會被割去。
康熙窩在床上,沉默地思考著,到底是用藥還是不用藥呢?
雲秀沒說話,她隻負責提出這個建議,能不能治、要不要治都要看康熙自己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康熙抬頭:“去叫太醫們來。”
太醫們要來,雲秀和雲佩就不合適在這裡了,宮女們在屋裡加了一道屏風,讓雲秀和雲佩坐在後頭,聽著前頭幾個大臣和太醫們爭吵著。
大部分的大臣和太醫都不同意康熙服用金雞納霜。
他們的想法也很好理解,畢竟之前從來沒有人試過服用這個藥,這個藥的作用也隻是傳教士們空口說的,沒有信任基礎,而且之前還有被傳教士騙過的前科在,要不是他們自己帶了翻譯人員,恐怕就會造成巨大的損失。
更何況這會兒他們要試藥的話,去哪裡找一個同樣得了瘧疾的人呢?再者說,按照中醫的藥方來治是沒有任何問題的,隻是見效稍微慢了一點點而已。
雲秀坐在屏風後頭聽了半天,他們的意思都是這種藥不該給康熙吃。後頭的一連串的保重龍體等等,都是讓康熙不要以身試險。
康熙半天沒吭聲。
索額圖站出來說:“萬歲爺,咱們要是真的想知道這藥有沒有用,多找幾個傳教士問一問,不要那些住在宮廷裡的,最好是才剛下了船的,他們也不知道皇上您生了病,如果問過他們,他們說能用,能治瘧疾,咱們就用,不能治,誰提出的這件事,那就砍了他的腦袋!”
雲秀差點沒跳起來給他一拳頭。
康熙的目光也忍不住向著屏風飄了飄。
他這會兒身上難受,聽了索額圖的話隻覺得他聒噪,但也不是沒有道理,隻是:“傳話的人也隻是說傳教士說起過這藥可以治瘧疾,頂多是受了蒙蔽,倒也不必喊打喊殺的。”
索額圖低著頭撇嘴,他是知道這會兒永和宮那兩個在乾清宮裡,太子出去的時候遞過消息了,他並不覺得這什麼金雞納霜可以用來治瘧疾,隻覺得康熙被蒙蔽得厲害,叫這兩個女人哄得團團轉。
可他也想幫太子拉攏四阿哥,戶部如今的尚書是馬奇,算得上是他的自己人,可是他叫馬奇試探了好幾回,四阿哥都是一副大人說得對,我不懂,您先來的態度,圓滑得像是摸不著一樣,捧在手裡頭都能跑。
馬奇慪氣,索額圖也跟著慪氣。
他也知道四阿哥如今為什麼這樣滑頭,自己本身當著差事,宮裡頭額娘和姨母都是得寵的人,眼睛沒長到頭頂上就已經是他這兩年謙虛了。
可他著急啊,納蘭明珠早早地綁著大阿哥,前兩天大阿哥都能代替皇上去祭天了!他都沒叫太子去,太子從當上儲君開始,一共也就才剛出閣那兩年跟著康熙出過門祭過天,還是作為副手,主要還是康熙自個兒祭天的,看著都沒什麼排麵。
可如今大阿哥獨自去了,這是不是一個信號?意味著皇上對太子不滿了?不然為什麼不讓太子去?
索額圖心裡頭心思轉了又轉,心裡頭覺得,多少得拉攏著四阿哥,彆叫他到了大阿哥手裡。
可要拉攏四阿哥不是那麼簡單的,他姨母如今和佟佳氏那個庶子有了婚約,雖然說那個庶子已經脫離了佟佳氏,可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佟國維那個老謀深算的東西還能不使勁兒往上湊?
這會兒知道雲秀就在屏風後頭,他心裡頭想著,怎麼也要想辦法把四阿哥和佟佳氏的聯係給砍了。
大臣們、太醫們爭論了得有小半個時辰,還是後來康熙昏昏欲睡了,他們才閉了嘴,金雞納霜的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等人都出去了,雲秀和雲佩才從屏風後麵出來。
康熙眼睛都快眯起來了,問雲秀:“你現在怎麼想的?”
雲秀還是堅持己見:“萬歲爺的病不能拖太久,還是要儘快服藥的好。”
康熙自己也清楚,他這些日子愈發嗜睡,有時候太子坐在旁邊給他念奏折他都反應不過來,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而平常喝的藥一點兒也不見效,不然也不會真的叫大臣們進來討論到底該不該吃金雞納霜。
說到藥,這會兒正是喝藥的時辰,剛剛退出去的孫太醫又回來了,身後跟著梁九功:“皇上,該喝藥了。”
雲秀下意識地聞了聞空氣裡的藥味,沒察覺出什麼不對勁,和從前喝的那個一樣。
康熙一股腦灌進肚子裡,忍不住皺了皺眉:“先按索額圖說的,去找一找彆處的傳教士,廣州一帶想來有許多……”
雲秀:“萬歲爺,廣州也太遠了,一個最南一個最北的,來回就算快馬加鞭也趕不上您的病情。”
康熙不吭聲了,又想了想:“算了,先在周圍找一找問一問,也不必說是朕病了,對了,你那裡的藥還有沒有?”
雲秀前幾天剛清點過:“還有兩盒,您要是要治病,隨時都能用上。”
“好。”康熙重新閉上眼睛,“要是這個金雞納霜真的有效果,朕會賞你。”
雲秀和姐姐一塊兒行禮退下了。
回永和宮的路上,她忽然想到,要是這個時候,康熙沒了怎麼辦?應該會是太子登基吧?也就不會有後頭九龍奪嫡、兄弟鬩牆的爭端了。
可他要是沒了,按照太子那個嬌慣出來的跋扈脾氣,真的能夠好好把大清的江山給治理好嗎?
雲秀並不抱希望,她甚至覺得太子登基還不如康熙內耗。
至少將來小四還是個正常的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