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輕彥嘖了聲,心思卻不在酒席上了。
若是杜威不能一同出發,功勞豈不是都是自己的了——
為了搶功勞的席輕彥行動力十足,在出發當天,用損招傷了杜威的腿。
楚王不在府中,他背靠席家,更有個執掌六宮的賢妃嫡姐,無人敢攔,徑直帶著八百未著兵服的閩兵前往泗水郡攔截。
楚王本意是讓他們裝作流寇、稍作阻攔騷擾,就放欽差一行人入泗水賑災。
但當兩方人馬真正相遇時,不知西北精兵是不是在上京裡頭養酥了骨頭,兵力微弱,被閩兵打得節節後退,席輕彥嘴都咧開,得意非常。
西北精兵護著鄧泊邊打邊退,一箱箱雪花銀卻沒空管,不知是誰在席輕彥耳邊喊了聲:
“席大人,這些銀子不要白不要啊,帶回去都是軍餉。”
是啊。席輕彥眼更亮了,若是自己不僅完成任務、還出乎意料地得了數十萬軍餉回去,以後誰還敢小瞧他。
隻要留欽差一命,這銀子自己隻拿一半,還剩一半賑災的不就行了嗎?那些災民吃一碗飯和半碗飯有什麼區彆?
沒死絕就行。
席輕彥拿定主意,振臂高呼:“銀兩帶走!”
他叫聲洪亮,西北精兵應聲往前竄了竄,那氣勢魄力,差點讓席輕彥嚇了跳。
幸而鄧泊貪生怕死地像尖叫雞似的喊:“讓他們帶走,帶走!你們來保護本官!”
那猛撲過來的野獸登時被拽住了韁繩,不甘而謹慎地往後退去。
“哈哈哈,你們命也真慘,攤上這種長官!”席輕彥暢快大笑,得意猖狂浮上眉梢,沾沾自喜。
席輕彥的快樂很長,長到他們把沉甸甸的糧餉一路帶出泗水,往滇南方向前行。
他的快樂又很短暫,離滇南還隔山隔水的,他們就被身後的西北精兵追上,足足四五百人,將他們團團圍住,身上還帶著血腥氣,刀尖雪亮。
為首之人眼如猛獸狠厲,聲如虎嘯狼鳴:
“膽敢截賑災官銀的亂臣賊子,還不束手就擒!”
“這……這怎麼回事?”席輕彥看著那刀光,雙腿直發軟,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他心虛氣短,差點破了音:“你們、你們不是隻有兩百人嗎?”
不是被他們近千人的隊伍嚇得節節後退嗎?
鄧泊不是怕死嗎?
“你們是什麼人?”席輕彥仍不肯信。
“吾奉太子旨意,暗中護佑欽差賑災查案。”
“沒想到啊,你們來的如此之快,想來上任欽差遇刺,糧餉不翼而飛,也與你脫不了乾係!”
“不、不是我。”席輕彥終於意識到了嚴重性,“我是賢妃娘娘的弟弟,席家二房嫡——”
對麵高頭大馬上的人掏了掏耳朵,冷聲道:
“這些話,席公子還是留著見太子時再說吧。”
席輕彥拽著馬韁繩,身子發顫,牙不受控製地上下打架。
在如墮冰窖的現實麵前,他心中的悔意瞬間滋生蔓延。
他為什麼要自作主張拉了餉銀過來,這下人贓並獲,他真的闖禍了,可能連賢妃都保不住自己了。
甚至,他為什麼要主動幫楚王做這事兒?
好好活著不好嗎——
此時正近黃昏,天邊一道暈黃,蒼穹昏暗,天地一線。
西北兵已經在縮小包圍圈,如莽莽大地上群狼圍捕獵物,氣勢狠戾,勢在必得。
麵對西北兵終於展露出的獠牙,麵對絕對的武力壓製,自家將領彆說帶頭衝鋒反殺,就連下馬都差點崴了腳。
席輕彥率領的八百兵將倒戈卸甲,如被猛獸圍追堵截的羊群,潰不成軍,堪稱一敗塗地。
西北兵統領回去跟鄧泊彙報戰況時,鄧泊當即讓他們啟程,將席輕彥連著閩兵送入上京,聽候發落——
這可是楚王作亂的鐵證。
絕不能給楚王反應過來、追過來的機會。
統領領命而去,親自帶著三百精兵押送他們回上京。雖然隻有三百,但已足以控製這些軟腳兵。此前示敵以弱,不過是為了“人贓俱獲”。
鄧泊這次身邊真的隻剩兩百精兵了,但他絲毫不懼。
先不說楚王還沒發現席輕彥壞了事,就算發現,他現在更不能做什麼,相反還恨不得自己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否則他對著上京更是百口莫辯。
查案一事算是有了眉頭和交待,現下是賑災的問題。
錢是帶來了,但哪個朝代都不乏發天災財的。江南的糧倉雖然空了,但江南自古豐沛富饒,為大黎小糧倉,大糧商不知凡幾。
此時麵對朝廷帶來的餉銀,他們跟見著生意場上的大主顧一樣,帶著糧食商會統一出來的報價,無視街上乞討的骨瘦如柴的平民,笑吟吟來到郡守府。
他們笑,鄧泊就跟著笑,甚至一齊吃了頓色香味俱全的膳食。
肉香味飄到府外頭,鄧泊都能隔著牆聽見快餓死的平民在外頭罵自己,說他是要斷子絕孫的狗官了。
民憤真的很洶湧,鄧泊嚼著醬香雞,深沉地想。
那邊糧商還在高談闊論,說著要給鄧泊多少多少好處。
隻要鄧泊和他們狼狽為奸,他們願奉上美婢黃金,各色奇珍,給他湊齊四大花魁十八房美妾都不成問題。
裡頭甚至有些普通商戶依製根本得不到的寶物,不用說,能在官家麵前如此囂張、坐地起價的,背後定有倚靠。
鄧泊吃了口紅燒肉,放下竹筷問:“你們平時的糧價呢?可有表目?”
喝多了的糧商二話不說,讓美婢送上紙筆,揮墨而就,寫了張價目表給鄧泊。
鄧泊同樣二話不說,喊來個侍衛:
“去,貼到外頭,讓大家照這個價去糧店買糧食。”
“是!”
糧商筷子上的紅燒肉醬香雞烤乳豬獅子頭琵琶大蝦都給嚇掉了,酒差點喂給了鼻孔。
大家互相看了眼,壓下心中的波瀾,臉色不變,甚至還有人笑了出來,表情譏誚又嘲諷:
“您這是何意?”
有人連忙接過話頭,替鄧泊沏了盞茶:“這個價格……未免低了些。大人您可要想清楚了。”
“各人有各人的規矩。畢竟老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您不按咱這兒的規矩來,外頭的人吃不上飯,到最後辦不成事的……可是您。”
他把“您”字咬得特彆重,一盞茶沏好,推到鄧泊麵前,糧商微微躬身,嘴唇微勾:
“大人,您瞧這茶湯,這可是從金葉嶺運來的上好茶葉,用鬆針細細熏過,您要是喜歡,我差人送到府上去。”
地位最高的糧商聲音尖細,拿腔作勢:“外頭的百姓吃不上飯怪您,回頭太子也怪您,您不是吃力不討好嗎?何必呢,就點銀子的事兒。”
“大可不必。”鄧泊打了個嗝,站起來,蓋上茶蓋,壓住糧商的笑,笑眯眯道:“今兒多謝各位款待了。”
“不過。”他看向方才說話的糧商,“誰說百姓會怪本大人?本大人都發話了,讓你們給糧食。”
“你們不賣,他們怎會怪我呢?嗯?”
眾糧商聞言色變。
鄧泊收攏笑容,麵容冷凝肅正,他在侍衛的護送下,一路來到郡守府外。
不安的情緒層層加疊,悶雷構建起一股可怖的死寂。
糧商追出來,濃雲密卷,平地驚雷!
“狗官!放糧!”
“他媽的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勾結在一起!”
“青天大老爺我求求你了,家裡的孩子已經快餓死了,求求你讓他們開倉放糧吧!”
“朝廷?朝廷來的想乾嘛?跟著這群.奸商一起哄抬米價嗎?”
“王八蛋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家裡倉庫有糧!放出來!”
哭喊聲,尖叫聲,咒罵聲,轟轟隆隆彙聚在一起,如雷貫耳。
鄧泊雙手下壓,蓋住一片嘈雜。
“鄉親們——靜一靜,聽我說。”
他的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鎮定和微笑,聲音也平穩如常,竟讓聲浪漸漸平息了下來。
“本官已讓人張貼糧價,你們看到了嗎?按這個價格買,沒錢的就到城西等著,施粥棚在搭,酉時開始放粥!”
他話說完,底下靜了靜,才有識字的人將信將疑地去看那所謂的糧價。
“這、這麼便宜??”
“恢複以前價格了,恢複了!咱們吃得起了!”
“青天大老爺,您來了他們這些人終於肯賣了!”
百姓一陣躁動,不敢置信中夾雜著生的喜悅。
糧商們則麵麵相覷,心頭湧起驚疑。
“等等,鄧大人!我們還未同意啊——”
“你不同意?”鄧泊猛然提高音量,慣常的油腔滑調消弭無蹤,他威嚴不可侵犯,正氣凜然。
“看著黎民百姓受苦,你竟毫無動容,還想著榨食民膏,真當本官不敢治你罪不成!”
糧商輕輕吸了吸氣,但並未被嚇住。
江南這邊,楚王的影響力早蓋過了上京朝廷,且朝廷積弱已久,糧商心裡還在權衡,陡然被其他同伴戳了戳腰,顫著聲提醒道:
“彆說了,看看下頭!”再說下去,你八成是不能活著回家了。
糧商扭頭一看,百姓的目光儘數死死盯在自己身上,仇恨,憤怒,甚至是殺意。
一個人兩個人不足為懼,但幾十人、上百人的仇恨凝在一處,如攜風卷雷的利刃紮向自己。
他隻看一眼,便頭皮發麻,脊梁骨竄過針紮似的疼,後背滲出冷汗。
這些人,是把自己當成餓死他們的罪魁禍首了!
此前他們還恨著賑災遲遲未到的朝廷,但當朝廷表態並給他們撐腰後,他們恨的就是不願賣糧的糧商了。
這些愚民、刁民不懂什麼是製衡,什麼朝廷弱楚王強,在他們眼裡,誰官大聽誰的。
朝廷都讓你賣糧食了,欽差都放話了,你必須賣,原價賣!
糧商抖著手抹去額上冷汗,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在糧商不敢造次後,鄧泊才用朝廷的銀子買了糧食,往泗水各地派去。
賑災要忙的後續和細節還有不少,但喜訊可以先傳回上京了——
宋翩躚收到消息時,眉眼舒展開來。
此時的養心殿內,有了些變化。
錯金博山爐上燃著清淡的合香,升騰起飄渺如雲的煙霧,嫋嫋淡淡。
座下則多了張桌案,是為封月閒而設——
她慣常來,幾乎每天,宋翩躚就給自己的首席員工設了個VIP座位,也能增強員工歸屬感。
此時,來使帶來好消息,又聽聞押送席輕彥的人已在路上,宋翩躚露出舒意的笑,下意識和座下的封月閒對視了眼。
封月閒坐在下麵,抬眸看向宋翩躚時,眼中清亮,眸中細碎的星子仿佛都鍍了層溫度。
但她還是比較矜持克製的,很理智地說:
“按時間看,想來賢妃那頭也快收到消息了,我們不可懈怠。”
宋翩躚點頭,卻還是摘不下唇邊笑意,誇道:
“真有鄧泊的,差事辦得極好。”
極好?有這麼好?
再怎麼好,不還是自己吩咐得好,西北兵保護得好。
封月閒心裡又沒那麼輕快了,不看宋翩躚,開始看自己手中的書,連翻書的姿勢都很冷靜端莊:
“尚可入眼罷了。”
“這樣嗎?”
“嗯。”
宋翩躚陷入沉思。
鄧泊不是封月閒的人嗎?
鄧泊所作所為不都是她吩咐的,為什麼自己拐著彎鼓勵員工,員工反而看起來不太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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