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鬱之垂下的眼睫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陰影,懸在頭頂的吊燈星星點點的細碎光芒被映撒到他墨色的眸子裡,像是被船帆攪碎的平靜湖麵,波光一點點瀲灩開。
闕安失神的盯著秦鬱之的眼,某個呼之欲出的比喻在腦中一閃而過,剛要捕捉到時,秦鬱之的手機響起一陣震動,剪斷了他的思緒。
秦鬱之沉默的聽了半晌,末了對著那頭道:
“好。”
秦鬱之放下手機,言簡意賅道:
“我媽說她也在這邊吃飯,我們吃完後過去見一麵。”
“你媽?”
闕安有些意外,立馬放下刀叉:“我也要去嗎?”
秦鬱之拿紙巾擦了擦嘴:
“我媽一直想讓你搬出去住,但我沒同意,這次估計是想從你身上下手。”
幾個月前,秦母就聽說秦鬱之資助了個山區少年,心中疑惑。
這不太像是秦鬱之的作風,於是她懷著好奇,一直想著見一麵,奈何管家說這孩子前幾個月不在家,好不容易今天遇上了,怎麼著得打個照麵,看看是什麼樣的孩子。
不止如此,她還有著一絲私心。
公司發展一直很穩定,無論是業務還是市值都不用秦鬱之太操心。
但秦鬱之二十五六的年紀,卻一直投身於工作,彆說女朋友,連場戀愛都沒談過。
秦母本就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如今除了工作,家裡又多養了個男孩子,這孩子成為了自家兒子戀愛道路上,除工作以外的又一大阻礙。
早先時候她就勸過秦鬱之,但兒子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有要把她的話聽進去的意思。
闕安若有所思,某種影視劇經典片段浮現在他腦海:
“她會給我五百萬,讓我離開你嗎?”
不待秦鬱之開口,一百萬的欠條浮上腦海,闕安仿佛抓到了生財之道:
“那我可以答應她吧?”
秦鬱之不置可否,正欲說話,從胸腔裡不受控的輕輕傳出幾聲低咳,難受的彎下腰去。
闕安的夢想在聽到這聲咳嗽後立馬被破碎,遞了杯熱水,給秦鬱之順氣:
“算了,我還得肩負起照顧病人的職責,我不在你哪天死在猝死在家裡都沒人發現。”
喝完水後,秦鬱之氣順了不少。
闕安問道:
“對了,我是什麼身份來著。”
太久沒鞏固複習,他快忘乾淨自己是誰了,闕安努力回想並斟酌用詞道:
“我是你收養的——”
秦鬱之眉頭不動聲色皺了皺,抬眼示意他用錯了詞。
闕安噢了聲,換了個說法:
“我是你□□的——”
秦鬱之剛順下的氣又浮了上來,揮揮手打斷闕安:
“資助。”
闕安學習能力不錯,要非得說有偏科情況的話,那一定當屬語文。
秦鬱之揉了揉眉心,覺得這趟見秦母之行或許不會太順利。
對麵的人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若有所思道:
“……等等。”
秦鬱之抬起眼。
闕安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挑了挑眉:
“有校服嗎?”
秦鬱之:?
*
秦母所在的餐廳離得不是很遠。
宋清和宋母也在,一見到秦鬱之,宋母忙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這裡。
秦母眯起眼,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目光落在秦鬱之身旁的少年身上。
饒是她見多識廣,心中也不住謔了一聲。
少年穿著破敗的校服,校服已經被洗褪了色,黯淡而單薄,衣擺下方磨出了小球,線頭脫了大半,不知道穿了幾年。
他眉眼低垂,雙手局促不安的捏著校服邊緣,似乎覺得這樣不太妥帖,又小心翼翼的放開,雙手仿佛離開了安全區域,趕緊去尋找下一個安全區,緊緊貼在褲縫處,像極了軍訓時因姿勢不標準怕被教官訓的新生。
秦母不動聲色收回眸子,緩緩攪拌著咖啡。
闕安和秦鬱之麵對秦母坐了下來。
短暫的點了餐,互相介紹了一番後,幾人開始閒聊。
宋清好奇的打量著闕安。
最近她聽說秦鬱之收養了兩條狗,還資助了個山區少年,不光自足,還把人接回了家。
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貧困山區的孩子?
看上去……還真挺可憐的。
不諳世事的宋清,一見到闕安殘敗不堪的校服和耷拉在額前的幾縷小碎發,心頓時就軟了,柔聲道:
“你叫什麼,之前在哪兒上學啊?”
秦母和宋母也紛紛抬起眼,看向闕安。
闕安依然微垂著眸子,雙手放在桌下,局促不安的撕扯著手:
“我叫闕安,沒有上過學。”
他抬起眼,在接觸到秦母的眼神時又立馬垂下眼,聲音小如蚊蠅:
“多,多虧了秦總資助我,謝謝秦總。”
悲慘的身世、病懨懨的無力語氣,再配上少年優越卻憔悴的容顏,宋清簡直要心疼死了,頓時母性關懷被激發出來,讓她恨不得把人摟過來抱在懷裡哄“崽崽不哭”。
蟹黃羹被端上桌,鱈魚也跟著端了上來,色香味濃的流下魚汁。
闕安抬起眼,目光膠著黏在菜肴上,喉結微動,做出上下吞咽狀,但最後隻是失落的收回眼神,小口往自己嘴裡塞著米飯。
宋清把這一切儘收眼底。
太可憐了!!
太慘了!
宋清心疼的挑了幾塊魚腹的肉,盛了一大勺蟹黃羹、夾了個雞腿,把闕安的碗盛的滿滿,放柔了聲音,生怕聲音大了點嚇著小心翼翼的少年:
“你快多吃點,你看看你這餓的,你愛吃什麼就夾什麼,或者我幫你夾,乖,你彆怕,啊。”
闕安忙小聲說了謝謝,並未動碗裡滿滿當當的肉,小心翼翼挑起手邊最近的一顆蔫了吧唧的青菜,放到嘴裡咬了一口,瞄了眼宋清,對著她緩緩勾起一個恰到好處的淺笑:
“這個菜吃起來和我們那土裡的野菜感覺差不多,挺好吃的。”
少年的笑仿佛落入水中的彎月,攪得她心軟。
宋清眼神頓時柔和了起來,含著真真切切
對山區貧苦兒童的關懷,關心發問:
“那你以前一般吃什麼呀?”
闕安貧苦的眼神透漏出思索,一臉滿足道:
“喝小河溝裡的水,平日除了野菜和樹上的野果,我自己抓兔子,偶爾還能吃到兔肉。”
自從宋清出生以來,就沒見過活得這麼原生態的人,一時眼眶竟要泛出淚珠,正當她情緒上頭時,隻聽旁邊悠悠然傳來一聲:
“鬱之,你這也太不像話了。”
所有人都轉頭看向最內側。
待到視線都聚齊後,秦母優雅的擦了擦嘴,皺著眉頭,不急不緩,輕聲責備道:
“既然把人家接回來,連件好點的衣服也不給買,知道的是你資助人家,不知道的以為你虐待人家呢。”
在座的宋母和宋清兩位人士聞言,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好像是這樣。
為什麼闕安到了秦家幾個月了,還穿的破破爛爛的,根本於情理不合啊。
宋清帶著好奇探究看向秦鬱之:
“對啊,人接回家了,你都不給人買件衣服?”
秦鬱之喝了口果汁,側過臉,淡淡問闕安道:
“衣服你都穿到哪兒去了?”
這是把攤子全甩給闕安了。
宋清和宋母好奇的扭頭,等待著闕安的回答。
秦母探究和試探的扭頭,等待著闕安的回答。
秦鬱之小口喝湯豎起耳朵,準備迎接影帝的表演。
闕安雙手焦灼的攪在一起,手腳不自覺蜷縮,他吞了吞唾沫,帶著哭腔欲言又止:
“我……我怕我說了,秦總你,你會生氣。”
這幅小可憐模樣讓宋清心軟成了一灘水,恨不得拍案而起,她鼓勵山區少年勇敢說出來:
“沒事,你說!秦總不會生氣的!”
被代為表態的秦鬱之:……
受到了溫柔的鼓勵,闕安這才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開口:
“我,我全都寄回山區了,我好多同學都還沒有衣服穿,他,他們都比我更需要衣服,我現在過得已經比他們好很多了……”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秦鬱之的臉色,忐忑的目光在秦母身上徘徊,像是極端害怕一般一般,小聲囁嚅道:
“如果阿姨需要的話,要不,要不我讓他們把衣服寄回來……”
闕安咬了咬唇,凝了水如小鹿般的眸子望向秦母,目光裡有懇切,有不安,還有懼怕。
被反將一軍的秦母:……
宋清心懷激蕩,熱淚盈眶。
寄給山區同學了!
瞧瞧,瞧瞧這“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精神,這“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悲壯,一個十九歲的孩子,就心係他人,把好衣服都遞給同學,自己穿著破敗不堪的校服。
怎麼能讓這樣的孩子受委屈!
宋清轉頭堅定的對秦母道:
“阿姨,衣服這錢我掏了。”
宋清轉頭拍了拍闕安的肩頭:“等會吃完飯,我帶你再去買幾件,你同學有穿的了,你也不能苦著自己,聽到了沒?”
闕安感激的使勁點頭。
從頭到尾隻說了一句話的秦母:……
接下來的三小時,眾人圍坐著聽闕安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在山路十八彎的山區,沒有白熾燈和紙筆的情況下,艱苦卓絕挑著煤油燈,用煤塊兒在地上一筆一劃學習知識的。
一頓飯下來,整個局勢已經奠基的差不多了。
宋清已經泣不成聲,扔下筷子,頓覺自己麵前的海鮮鮑魚都變得奢侈可恥了起來。
宋母頗有些對“山區教育”的感慨。
而主力軍,秦母懷疑的眼神在隊友瓦解的理智中逐漸也變得不堅定。
秦鬱之從頭到尾沒說幾句話,全程專心挑著魚刺,認真思考著闕安進駐娛樂圈的可能性。
這個演技,明年拿奧斯卡應該不成問題。
結束後,秦母坐上了車,揮揮手表示不用送,隻深深看了闕安一眼,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麼,離去的背影寫滿了“算了”“再說吧”的蒼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