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會結束已是華燈初上。
高樓大廈的燈火從千萬展窗戶後傳來,城市浸泡在溫情與奢靡之中。
“長樂,我送你回校。”顧惜蕾主動道。
水長樂支支吾吾,正要組織語言,芒安石搶先一步:“他國慶住我家。”
“同居?這麼快?”顧惜蕾驚訝。
芒安石和水長樂沉默。
顧惜蕾此地無銀:“我說的是一同居住!嗯!芒老師對學生真是如春天般溫暖!”
芒安石:……
回程路上。
車開到紅綠燈,芒安石看著陷入沉思的水長樂:“你對十五年前的案子感興趣?”
水長樂側頭,看著窗外反方向的車流和芒安石忽明忽暗的俊臉。
不知為何,強烈的第六感告訴他,十五年前的案子會和江尚午死亡有關。而十五年前,芒安石並不在朝鳳就讀,和沈鳳明案件扯不上關係。
雖然這種以虛無縹緲的第六感強行關聯A和B,而後以C和B無關來論證C和A無關的偽證法荒唐可笑,卻讓水長樂心安不少。
水長樂輕鬆道:“這不是中二病又犯了,自以為狄仁傑附體。”
芒安石:……
綠燈亮,芒安石繼續開車。
一直到車庫,芒安石停好車後,思量半晌開口:“你如果想查這案子,我倒是有個人能推薦。”
“誒?”水長樂奇怪,剛才在甜品店時,芒安石並未顯示出對案子多感興趣。
芒安石拔起鑰匙,車表盤的亮光和車燈一同熄滅。黑暗中,芒安石眼睛卻異常明亮,像天神在審判世間罪惡。
“我隻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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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安石想起了高中時期。
周邊的人看向他的目光,總是充滿豔羨和諂媚。
因為他是市長的獨生子。
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一定是活得瀟灑肆意、如魚得水,甚至可以為非作歹、橫行霸道。
隻有他自己清楚,並不是這樣的。
普通觀念裡,人們會認為,校園霸淩會發生在弱小、性格孤僻、家庭窮困、成績差、有容貌或身體缺陷的孩子身上。
而芒安石,一個在外界看來長相出眾、家世顯赫、成績優異的完美存在,完全不可能是被霸淩對象。若性格惡劣或驕縱一些,完全可能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成為霸淩者。
可偏偏,芒安石在進入高中後,遭遇了一場校園霸淩。
老師們總會將霸淩簡單粗暴地歸結成兩種,發生肢體衝突的肉/體霸淩,和當麵言語嘲笑譏諷的語言霸淩。
再不負責任一點的老師,甚至可以將霸淩模糊成學生間的打鬨和玩笑。
沒人知道,暗流湧動的霸淩才是最可怕的。
芒安石並不是個敏感的人,甚至可以說鈍感。他對外界自帶一層疏離膜。
可再不敏銳,他還是察覺到了不知何起的惡意。
上洗手間時,他聽到隔間的男生討論。
“喂,你們知道嗎,這回年級考第一是芒安石。”
“哇,市長的兒子啊,真優秀。”
“優秀?笑死?誰知道這分數怎麼來的?說不定考試前老師就把正確答案發給他嘍。”
“怎麼會?平時考好也沒用呀,高考才是關鍵。”
“嗬,你太天真了吧?市長兒子還高考?你知不知道有保送這玩意?至於怎麼暗箱操作,便不是我等屁民能知道的了。”
廁所隔間內,芒安石沉著臉,本欲辯解,又想到父親教育過他“夏蟲不可語於冰,井蛙不可語於海”,麵對誤解一笑而過即可,莫要與夏蟲井蛙爭辯。
可事情並未隨著他的忍耐而轉好。
他感受到了校園霸淩中最不彰顯卻最讓人害怕的存在,社交霸淩。
社交霸淩,指的是在一個群體中,某個個體被推向團體的對立麵,受到集體的不待見。
他自知並非八麵玲瓏性格,也不願與人深交,因而對人向來禮貌但疏離。男男女女的示好和表白,他也儘量用不傷害人的方式拒絕。
可不知何時起,他發現,課堂上的互動分組,他落單了;各種團體活動,無人通知他;私下同學們的聚餐活動,他是翌日才得知。
後來他才知曉,校園裡口耳相傳的、論壇上鋪天蓋地的,關於他的謠言。
“他的成績都是假的,老師早透題討好他啦,天天裝學霸!”
“你們女生彆花癡,他初中就讓女孩子流產,被他爸壓下來的。”
“全市作文競賽金獎?嗬嗬,你寫個我的《我的市長父親》,你也拿金獎!”
“我等屁民可彆惹貴公子,小心父母的工作都丟了!”
“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
……
芒安石不懂為何人們會相信如此荒謬的謠言。
他開始變得小心翼翼,說話再三斟酌。
他企圖用“身正不怕影子斜”來打破一切。
可是無濟於事。
他決定反擊。
他的電腦技術高超,很快便抓到了論壇上謠言的初始散播者,和他並無多少交集的隔壁班男生,名叫羅步正。
他當麵與對方對峙,對方拒不承認,最終兩人廝打,請來了家長。
芒安石的父親十分看重名聲,也擔心被人嚼口舌“子女仗勢欺人”,因而不分青紅皂白,先訓斥了芒安石一頓。
最終學校的處理方法是他和羅步正各打三十大板。
回到家,芒安石覺得委屈極了,和父親說明前因後果。
父親說,那是因為你做得不夠好,才會落人口舌,你應該從自己身上多反思。
芒安石又問善解人意的母親,母親說,麵對惡人,你應該用愛感化他們。
那時候的芒安石不懂,人的惡意並不會因受害者的努力而終結。
那天之後,謠言並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他和羅步正都被學校記了處分,在同學們的輿論中,卻變成了——“芒安石欺人太甚,見人不爽便打人,市長父親親臨施壓,學校為討好市長,將羅步正記過,又為堵人口舌,假惺惺地也給芒安石記了處分,實際上檔案裡根本沒留檔。”
學生們看到芒安石便退避三舍,芒安石的示好無濟於事。
芒安石已不指望滿口“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的父親,而將滿腹愁腸說予母親。母親能感受到他的苦楚,可無能為力。
母親給他講了天鵝和醜小鴨的故事,告訴他不必在乎他人眼光。
可人終究是群居動物,主動和被迫遠離群體,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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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安石?”
水長樂的聲音,將芒安石從回憶中拉回。
水長樂抿著唇。
剛才芒安石的表情很可怕,充滿了溺水之人的無助和絕望,又像是從萬丈深淵裡舍棄血肉爬出來魔鬼。
“你說,想查案子,有人可以推薦?”水長樂切入話題,企圖消淡芒安石陷入的情緒。
芒安石點頭:“楊柳說的學姐,我倒沒什麼印象,但她後來說的那個傻子,倒讓我想起一些事情。”
十五年前。
那時網絡並不發達,不是今天人人都有麥克風的自媒體時代。權威的紙媒在當地影響力甚廣,幾乎決定了輿論走向。
芒安石也是在本地新聞報紙上看到這起惡性案件。
案件曾轟動一時,芒安石未能第一時間對號入座的原因,是因為報紙將學校和受害人姓名等全部用了化名。
而對於施害者,報紙的代稱便是“傻子”。
儘管凶手有智力缺陷,是專業醫生評測過的結果。可因手段惡劣,百姓義憤填膺,民間便有小道傳聞,比如“傻子並無智商缺陷,是裝瘋賣傻”“傻子父親賄賂醫生,做出虛假鑒定等”。
儘管法律上規定,精神病人沒辦法控製自己行為,經法定程序鑒定,可以不負刑事責任。可當時民間輿論都向警方施壓,要求嚴判。
說到傻子,人人都恨不得用口水淹死他。
就在這種輿論環境下,有人跑來芒安石父親的家門口,替傻子“上訴”。
芒安石的父親是個好官,而且是個既能踏實乾實績,也能撐表麵花架子的好官,在官場上無往不利。
芒市長當年搞了個花架子工程,叫“市長傾聽”,其實就是市長信箱。民眾有難事、有意見,都可以向市長信箱反饋。
可眾所周知,信箱裡的信不可能一股腦全給市長,定然是經過精心挑選。許多真民聲民怨,身處高位之人是聽不到的。
大多人石沉大海後便也作罷,頂多在心底腹誹一句“果然是政績工程”“當官沒一個好人。”
可偏偏世上就有超級執拗之人。
既然市長信箱沒有回應,那他就親自跑來市長家呈遞信件。
芒安石還記得看到潘瓊那天,臉上一圈胡渣的中年男人蹲在他家門口,像極了綁匪。
芒安石很警惕,正打算叫小區保安,那男人看到他,似乎猜到芒安石心中所想,急忙從口袋掏出警察證件,證明自己的身份。
芒安石看完證件,也沒有放他進門,隻是在門口問他有何事。父親看重名節,從不在家招待客人,因為不想有收受賄賂之類的傳聞,捕風捉影也不行。
潘瓊解釋來意,說自己給市長信箱投過件,但或許信件丟失了,沒有回音,所以特地跑一趟,想親自呈遞給市長。
芒安石好奇,問他有何緊急之事?是升遷路上被領導穿小鞋,還是老家被非法拆遷?
芒安石有瞄過市長信箱的信,大多都是這類與自身利益息息相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