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顏向她笑,淚眼婆娑,鏗鏘有力,“南京城,還在;華夏,還在;子孫後輩,都在。”
方沛萍張了張嘴,喃喃道:“南京城,還在。”
溫顏點頭,“還在。”
溫熱濡濕眼眶,方沛萍欣慰地笑了,“還在啊,還在,還在……”
溫顏抹了把淚,喉頭哽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所有言語在這一刻都是蒼白無力的。
麵對這位來自1937年的故人,那個中華民族泣血的時代,作為後輩,她沒有資格去替他們說話。
兩個死去的靈魂,來到這個與現代相距了千多年的曆史裡,她們本就已經成為了曆史裡的滄海一粟。
無論是她方沛萍,還是溫顏,都已經被塵埃掩埋。
在聽到後人說南京城還在,方沛萍渾濁的眼裡仿佛含了光。
她緩緩伸手,溫顏爬了過去。
方沛萍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她,“你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裡?”
溫顏應答道:“我叫溫顏,來自2028年,比前輩所在的時代晚了91年。”
方沛萍癡癡地望著她,眼神逐漸變得明亮,“家中,可好?”
溫顏一個勁點頭,“一切安好,不再積貧積弱,沒有硝煙戰火,人人都能吃飽飯。”
方沛萍微微笑了起來,溫柔道:“能吃飽飯,極好。”
溫顏忍著崩潰的情緒,輕聲道:“前輩能跟我說說南京話嗎,我想聽。”
方沛萍“噯”了一聲,刻入到骨子裡的家鄉情懷在這一刻得到宣泄。
她說的方言溫顏聽不大懂,但會猜。
那一刻,壓抑了數十年對家的執念在一聲聲南京本土方言裡溶解。
它化作治愈的良藥一點點撫慰了方沛萍千瘡百孔的心。
在這個還未被曆史車輪碾壓過的時代裡,她孤獨了數十年,總算找到了一個能聽得懂她說話的人。
無需千言萬語,對方便能讀懂她的遺憾。
一句河山大好,家國無恙,足以告慰她泣血的心房。
一句人人都能吃飽飯,足以撫慰她對後輩的寄托。
原來南京城還在啊。
她的家鄉,還在;她的親人,還在。
那些在國難中遇害的同胞早已化作一堆白骨,而民族的子孫後輩一個個崛起。
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有無數個孩子重新站立起來,踩在他們的肩膀上,托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度。
河山大好,家國無恙。
曾經破碎的山河,被時間與後輩修複。
曾經四分五裂的民族,被子孫後代一點點凝聚,彙聚成為星河,山海,與廣袤無垠的新生。
方沛萍累極。
她拖著這具羸弱的軀體苟延殘喘,等啊等,等啊等,終於在今天等到了她想見的人。
“溫小姐,你能帶我回家嗎?”
溫顏熱淚
盈眶點頭。
方沛萍緩緩笑了,她虛弱地閉上眼,許久都不再說話。
溫顏見她沒有動靜,試探地喊了一聲,“方小姐?”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沛萍才沙啞道:“我困了,想睡一覺。”
溫顏:“我陪著你。”
方沛萍輕輕的“嗯”了一聲。
溫顏握住她的手,試圖用體溫捂熱她的冰涼。
方沛萍忽然弱聲道:“我身上好臟的,怕弄臟你的衣裳。”
溫顏:“我不怕。”
方沛萍“唉”了一聲,她似乎困極,眼皮再也睜不開。
溫顏想為她做些什麼,卻什麼也做不了。
因為她清楚地明白,眼前的女郎就要走了,回到她日思夜想的家了。
那個1937年的家。
那時她的孩子還在,先生也還在,父母雙親都在。
“溫小姐。”
方沛萍忽然囈語。
溫顏忙應道:“我在。”
“我要……走了,你能……唱首歌送我……一程嗎,我害怕回家迷路……”
她的請求直擊靈魂。
溫顏很沒出息地哭了,卻不敢哭出聲驚動她,哽咽道:“我唱歌很難聽,怕唱不好。”
方沛萍氣若遊絲道:“無妨的,我……隻想聽……故人的聲音……心裡頭踏實……”
溫顏沉默。
她不知道唱什麼好,因為五音不全。
可是她更明白,她唱的是引魂歌,引這位來自1937年的孤獨靈魂歸家。
麵對這位曾經經曆過國土淪喪,同胞分離的故人。
麵對那段屈辱悲愴的傷疤,溫顏輕輕唱起了《夢駝鈴》。
她的音色真的很糟糕,吐字不清,還走調。
可是她唱得很努力,真的很努力。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墜落,她哽咽又艱難地唱著:
盼望踏上思念路
飛縱千裡山
天邊歸雁披殘霞
鄉關在何方
風沙揮不去印在
曆史的血痕
風沙揮不去蒼白
海棠血淚……
那聲音低吟淺唱,在深冷的墓室裡回旋,它很輕,輕得像生怕驚擾了回家的靈魂。
它同時又很重,重得把那段斑斑血跡的曆史重新撕開。
海棠泣血,夢回秦關。
方沛萍的呼吸逐漸微弱,心跳緩緩停止。
她在最後一刻,等到了那位送她回家的故人,在她五音不全的低吟哼唱聲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十九年的日思夜想,十九年的午夜夢回,十九年的春夏秋冬。
而今,劃上了圓滿的句號。
“方小姐?”
溫顏怔怔地望著木板上沒有聲息的女郎,她猶豫地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已經過身了。
胸腔被巨
大的悲傷彌漫,巨大的衝擊力給她帶來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溫顏再也忍不下了,手足無措地痛哭。
不管這個任務是真還是假,在這一刻,她被方沛萍的生平擊中靈魂,與她遺憾的一生產生強烈共振。
外頭的采青聽到她的哭聲,慌忙進來探情形。
隻見溫顏跪在方沛萍的遺體旁,哭得像個無措的孩子。
采青驚慌不已,趕緊走到她身旁,著急道:“娘娘怎麼?娘娘怎麼了?”
溫顏淚涕橫流,泣不成聲道:“抱抱我,你快抱抱我。”
采青忙抱住她。
溫顏哭得不能自已。
采青不明所以輕拍她的背脊安慰。
溫顏死死地拽住她,她身上的溫暖令她激動的情緒稍稍得到安慰,仿佛重回人間。
恣意痛哭了許久,溫顏備受衝擊的情緒才得到宣泄。
等她能平靜下來麵對方沛萍的離去後,沙啞道:“去打水來,找身乾淨的衣裳。”
采青不敢多問,忙下去命人打水找衣裳。
沒過多時,一盆乾淨的清水端了上來,還有一套亡者素衣。
溫顏遣退閒雜人,獨自替方沛萍擦洗身子,換上乾淨素衣。
她從未替身故的人穿過衣,手很笨,卻努力給骨瘦如柴的女人衣冠體麵。
蓬亂的白發被梳理得整齊,身上的臟汙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方沛萍的指甲很長,溫顏一一修剪。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默默地替對方整理衣冠儀容。
女兒家都愛乾淨。
她要回家了,定然不願先生看到她一身狼狽。
她應該乾乾淨淨體體麵麵地站到雙親麵前,去擁抱他們,擁抱她的愛人與孩子。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裡,守陵人的身故再平常不過。
溫顏無法替她舉辦風光葬禮。
簡陋的靈堂,簡陋的棺材,停在陵墓裡的小小一角。
溫顏獨自守了一夜。
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願說。
有時候她甚至會掐自己,是一場夢。
可是很疼,真的很疼。
翌日一早方沛萍的遺體被火化。
溫顏站在破曉的晨光裡,望著火光衝天,眼眶還有些紅腫。
被火舌舔舐的遺體在烈火中化為灰燼,一如她千瘡百孔的人生。
溫顏默默地仰望一點點亮開的天色,喃喃自語:“方沛萍小姐,一路走好。”
待□□化為灰燼,隻剩下骸骨後,被溫顏命人撿拾到一隻骨灰盒裡。
她要把它帶走,送到曾經的南京城安葬。
而現在那個城市叫做金陵。
周瑾行隻給了她兩日的行程,在回京途中,那隻骨灰盒被溫顏托人送去了溫家。
她留下一封信給家人,請求溫宗榮務必差人把骨灰送至金陵,了卻心願。
這件
任務給溫顏造成了巨大的心靈衝擊,她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
馬車進京後,溫顏像被抽去靈魂的木偶,神色疲倦,臉上寫滿了憔悴。
采青擔憂不已,欲言又止道:“娘娘說句話吧,什麼話都行。”
溫顏沒有應答,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難以自拔。
采青歎了口氣。
她不明白自家主子為何執意去見那宮女,也不明白二人是什麼關係,竟會親自為那宮女送葬。
隻不過見她哭得這般傷心,還是頭一回見。
進皇城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溫顏回到長春宮,隻潦草地梳洗便歇著了,句話未說。
程嬤嬤意識到不對勁,私下裡問采青。
采青也說不出個名堂來,粗粗講起皇陵裡的情形,聽得程嬤嬤匪夷所思。
夜深人靜時,天空中雷鳴閃電。
溫顏躺在舒適的床上,穿的是絲質寢衣,蓋的是錦被。
這才是她所處的人間。
而非皇陵那個滿牆深冷的青磚,死氣沉沉,毫無鮮活之氣。
聽著外頭的響雷聲,她明明很疲憊,卻睡意全無。
“009,我想跟你說說話。”
係統009隔了好半晌才道:“宿主。”
溫顏睜大眼睛,木然地望著帳頂,在腦內問它:“你說方小姐回家了嗎?”
係統009沉默了陣兒,才道:“你已經把她送往金陵。”
溫顏心中有惑,“待她在金陵下葬後,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嗎?”
係統009:“理論上來講是這樣的。”頓了頓,“方沛萍的願望是回家,你送她最後一程,算是了卻了她的心願。”
溫顏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