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坐火車可真是太遭罪了, 座位硬邦邦的,而且擠得要命,坐上三四個小時, 腰就不是自己的了,想起來站一會兒吧, 過道裡還都是人。這年頭, 人們隻有出遠門才坐火車, 如果隻是一兩百公裡,大家直接坐大巴,或者咬咬牙, 走著去。
因此,這一整節車廂裡, 幾乎沒人會在今天下車, 又擠又困,所有人都困得東倒西歪, 有些人不管不顧,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乾脆把自己的襪子和鞋都脫了, 汗味兒、人肉味再加上腳臭味, 饒是聶白這種什麼都經曆的人, 也覺得有些吃不消。
好在媳婦疼他,政委感激他,兩人都給了他足夠的錢和票,前者還給他帶了很多吃的,最起碼,他不用跟彆人一樣,在火車上忍饑挨餓了。
淩晨上火車, 然後淩晨下火車,聶白還好一點,他的勤務員,小郤同誌,則直接歇菜了。
小郤同誌是新到他們營的戰士,因為人機靈,會辦事,被送到了聶白身邊,聶白一開始還挺嫌棄他的,主要嫌他名字太少見,一開始看見這個姓氏,他瞪了半天眼睛也認不出來,還是彆人告訴他,這個字念竊,才免得他在新戰士麵前出醜。
小郤同誌家境不錯,所以比一般的戰士吃苦耐勞程度差一點,也是因為這個,上麵才讓他當了聶白的勤務員。跟著聶白,他不用早晚都訓練,隻訓練早上的就行,而且聶白對手下挺好的,不像某些鐵血漢子,一定要把新兵扒層皮,不然就覺得沒有給足新兵參軍的儀式感。
彆看孩子小,今年才十七歲,但就像上麵說的,他是真機靈,凡是交給他的事情,他都好好的辦了,而且記得住事情,有時聶白自己沒想起來,還是小郤同誌幫他想到了,然後提前替他辦好了。
自從有了小郤同誌,聶白的生活幸福指數大為上漲,連他媳婦都不怎麼跟他吵架了,因此,聶白對小郤同誌的態度也是逐漸升溫,不僅不再嫌棄他,看見他渾身僵硬的像個木偶,他還伸手替他揉了揉。
“沒事吧?”
聶白問。
小郤同誌苦著臉搖搖頭,“沒事,營長,咱們趕緊走吧,我跟這邊的人聯係的時候,說咱們六點鐘就到,我想著淩晨兩點半下火車,三個半小時,怎麼著也能找到營區了,沒想到火車晚點了兩個小時,要是咱們去的太晚,說不定人家就不等咱們了。”
聶白一聽,頓時瞪眼:“火車晚點不是經常的嗎?你沒跟他們說,讓他們找個人來接咱們?”
小郤同誌一臉的你是不是在逗我,“營長,是你說不讓人家來接的,你說你這是私人行程,不能占用當地營區戰士們的寶貴時間,還讓我特彆堅定的去拒絕他們!”
聶白:“……是嗎,竟然還有這種事。”
他摸摸鼻子,然後看向已經泛起魚肚白的天空。沉默一秒,他把小郤同誌背上的背包接過來,一邊往前走,一邊岔過了這個話題,“行了行了,說這些也沒用了,走吧,我替你背著,你去前麵找火車站的同誌問問,咱們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小郤同誌不敢讓聶白替自己背包,不過聶白很堅持,沒辦法,他隻能邁開僵硬的雙腿,趕緊跑過去問有沒有人認識路。
工作人員一聽這倆人要去軍區,不禁納悶的看了他們一眼,小郤同誌穿著軍裝,聶白卻沒有,工作人員年紀也不小了,他這麼打眼一看,就知道這個穿軍裝的小夥隻是個跟班,位穿著普通衣服的,才是真領導。
他問小郤同誌他們是誰,要去軍區乾什麼,小郤同誌聽了,也不解釋,直接把部隊開的介紹信拿了出來。看完以後,工作人員讓他們待在這彆動,他趕緊去請示火車站值班的領導,沒過一會兒,裡麵的小領導出來了,他表示可以用火車站的卡車送他們倆過去。
營長這個職務,對普通人來說,似乎還沒什麼概念,但要是換算成同等的政治職務,麼,營長的級彆等同於鎮長、某些地方還有可能等同於副縣長,這麼一算,大家就清楚,為什麼聶白去哪,都有這麼多人願意對他助人為樂了。
聶白也習慣了這種優待,他問了一句,輛卡車是本來就要去軍區的麼,明明不是,小領導也睜著眼說瞎話,連連點頭稱是,聶白沒了心理負擔,把兩個背包甩到卡車後麵,然後打開副駕駛,他一個跳躍,便上了車。
小郤同誌沒他這麼容易,還是聶白拉了他一把,他才爬了上去。聶白看著他的身體素質,不住的搖頭,“你這不行啊,才坐了一天火車,就這樣了,看來回去以後,我要加大對你的訓練力度。”
小郤同誌:“……”
所以,他到底為什麼要跟聶白出來,讓他自己一人在外流浪不好嗎?
這輛卡車也不知道壽命多久了,開起來跟要散架一樣,突突突的往前走,而且它開不快,走路大約一小時能到軍區,開這輛卡車,也是過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到軍區以後,小郤同誌再度拿出介紹信,又過了一會兒,二人坐上軍車,一路風馳電掣的前往青石鎮。
火車上實在是不舒服,他倆都是一晚沒睡,本來還有點困,但隨著離城區越來越遠,和天空幾乎凝為一體的大山越來越近,聶白就興奮起來了。
他最初參軍在首都,後來調到了西南,西南也有山,隻是離他們的部隊很遠,他平時忙著帶兵,根本沒時間出去看看,而且西南和這裡,還是大有不同的,這邊的山連綿不絕、不算特彆高、也不算特彆矮,城區還保留著一部分明清時期的樣貌。在這個時代,可是相當難得,就連離開城區以後,僅僅是路邊的風景,就已經夠讓聶白陶醉的了。
昨晚剛剛下過一場雨,所以今天的空氣格外清新,天上是潔白的雲,地下有濃鬱的霧,自從出了城區,軍車就一直開在上坡的路上,坐在車裡的人是沒有感覺的,直到他們開到一段環山的山路上,左邊是茂密的青山,右手邊則是極高的懸崖。
懸崖下方有一條極長的河流,它並非筆直,而是彎曲的流淌在對麵的兩座矮山之間,軍車一直在開,這條河流的模樣也不斷的在變,經過一個三岔口的時候,聶白才知道,原來這條河還有兩個分支,左邊的出口窄一點,不仔細看,會以為這是一個如同鏡麵的湖泊,右邊的出口寬一點,它流淌的寂靜,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它還在動,可能,這就叫做靜水深流。
而到達了這個三岔口以後,海拔已經變得很高了,曾經行走在他們身邊、車中、輪下的霧氣,如今隻停留在半山腰上,而從聶白的角度看過去,它慢悠悠的漂浮在河麵上,卻又達不到雲層的高度,於是,聶白就看到了這樣奇異的一幕,比綠寶石還通透美麗的河流,比孩子眼睛還純淨的湛藍天空,以及白到不能再白的、飽滿又靜謐的雲朵,這些東西組成了一幅美好到讓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畫,緊跟著,漂浮在視野正中央、這幅畫卷上方的霧氣極緩的動了起來,讓你明白,這不是畫,而是來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聶白看的眼睛都直了,他也是農村長大的,但他住的地方,可是從沒有過這樣的美景,他扒著車窗不停的看,旁邊的小郤同誌本來想睡,等他看到這一幕以後,他不禁也擠到了聶白身邊。
“哇!——”
聶白:他也很想哇,可他是領導,他的包袱不允許他哇。
……
終於,聶白切身明白了楚立強說的青石鎮風景很美是什麼意思,他徹底不困了,興致勃勃的坐在車上,期待起接下來還會看到什麼。
這年代又沒有景點開發,修路也是怎麼方便怎麼修,不考慮沿途風景的問題,因此,又開了沒一會兒,他們就進林子了,離開山壁,風景消失,聶白把腦袋轉過來,跟身邊開車的戰士聊天。
他想打聽一點青竹村的事,不過這戰士不是本地人,他剛參軍兩年,連軍營都沒怎麼出去過,青竹村這個名字,聶白要是不提,這戰士都不知道附近還有這麼一個村落。
今天這輛軍車到青石鎮是來送物資的,把東西放下以後,他就該把車再開回去了,不過他們連的連長囑咐過他,隻要有時間,就一定要把聶白送到青竹村去,不能讓首長自己走著去看親戚。
大約上午八點,他們到的青石鎮,聶白、小戰士、還有小郤同誌,三人一起搬,沒多久就都搬完了,聶白記著去看楚紹,於是催促了幾句,小戰士也沒跟其他人說,上了車,一踩油門,連人帶車就全都走了。
而青石鎮的領導們,直到半小時以後,才得知軍區邊過來了一個營長,據說是來看親戚的。沒能認識一下,陳大柱覺得很遺憾,多個朋友多條路,人家還不到三十歲就當營長了,這以後絕對前途無量啊,真可惜,他正缺一個在部隊當兵的朋友呢。
他覺得不太高興,楊主任倒是覺得走就走了,要不然的話,見到他,按照慣例,他還得請對方吃頓飯,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發,他可沒錢跟彆人應酬。
……
從青石鎮到青竹村,這距離就近多了,軍車往村裡開,車上既沒有知青,也沒有麻袋,沿途的人都新奇的要命,尤其青竹村的村民,看見軍車開到自己村來了,他們愣了一下,連忙熱情的追上去,就想看看這車開到村裡是想乾什麼。
平坦的大路到了隊部門口就沒了,聶白和小郤同誌對開車的小戰士道了彆,然後,他倆從車上走下來。一眼沒看的工夫,車前已經圍了一圈村民,有的舉著鋤頭就過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跟聶白拚命。
這種時候,怎麼能讓聶營長親自問話,於是,身體都快顛散架的小郤同誌一秒切換成十分穩重的解放軍氣質,他向村民們走了一步,問向大家,“老鄉們好,我想問一下,你們知不知道楚紹住在哪裡?”
村民們都有點懵,村裡參軍的人不少,當了大官的就一個,老支書的兒子,本以為這幾個人是老支書的兒子派過來的,沒想到不是啊。
而且,找楚紹?!
個破鞋生的小子?!
有些謠言,一旦聽到彆人的耳朵裡,這輩子都洗不乾淨了,倒也不是大家不願意聽解釋,而是當初謠言傳遍千裡,可解釋的話,卻隻能傳出一裡地。畢竟,辟謠多沒意思,還是帶著八卦的謠言,更加刺激人心。
後麵有人竊竊私語,一邊不停的打量聶白和小郤同誌,一邊猜測他們跟楚紹之間的關係。大家太震驚,一時之間沒人回答小郤同誌的問題,倒是有個老太太好奇的問他們,“你們是啥人,乾啥要找楚紹?”
老太太這話剛問完,隊部裡,大隊長走了出來,彆人都是看熱鬨,而大隊長的表情十分擔憂,他不知道聶白是楚立強的部下,還以為楚紹又惹了什麼禍,而聶白是來抓他的。
“解放軍同誌,你好你好,我是青竹村的大隊長,有什麼事你直接跟我說,你找楚紹,是他做了什麼嗎?”
聶白一愣,他走向大隊長,不等小郤同誌說話,便自己回答道:“不是,我就是過來看看楚紹,還有楚酒酒,他們是住在這個村子,對吧?”
隻提楚紹,大家還沒聯想到什麼,一提楚酒酒,某些記性好的人,頓時想起來,大約一年前,也是一個和今天差不多的天氣,剛下過雨,楚酒酒莫名其妙的來到了青竹村,而她時候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野孩子,她是怎麼說的來著?
她叔叔明年要來看她,而且她叔叔會讓秘書安排好的。
村民打量聶白,叔叔這一點沒錯,年齡對得上。然後再打量一眼小郤同誌,嗯,秘書也對得上。
……
……
……
好家夥!
本來他們對楚酒酒說的話隻是半信半疑,畢竟她沒有介紹信,個叔叔也沒再出現過,楚家更是沒人再提這件事了,連他們家收信寄信,也都是寄給爸爸,壓根沒有叔叔的事。要說也是嘛,能有一個秘書的叔叔,得是多大的官啊,楚酒酒怎麼可能認識這麼厲害的人,他們漸漸的都以為楚酒酒是小孩子脾氣在吹牛了,沒想到,這是真的!
老天爺,楚家的兩個孩子原來這麼有背景的麼!
村民們心裡有疑惑,他們可不會憋在心裡,七嘴八舌的,大家直接開口問起來,聶白被問的腦子嗡嗡的,連小郤同誌都要招架不住了,最後還是大隊長一聲吼,鎮住了所有人,他讓他們該上工的上工,該回家乾活的回家乾活。然後,他親自領著聶白兩人去了楚家。
這一路長途跋涉多不容易啊,越不容易,聶白越要仔細的看,他可是帶著任務來的,等回去以後,他要把這裡的所有細節都描述給楚立強聽,比如眼前的這個大隊長,聶白就覺得,他人挺好的,在村裡有威望,對兩個孩子的態度也挺熟絡,看起來是個能幫助楚紹的好人。
來到楚家院門前麵,院子的門沒鎖,就虛掩著,還打開了一條縫,院牆因為是籬笆做的,外麵的人隨意看一眼,就知道裡麵是什麼模樣。右邊的迷你小菜地一看就是被精心照顧著,每個菜苗都長得特彆旺盛,菜苗一排排的種好,排與排之間還有一道淺淺的溝壑,看著整潔又賞心悅目。
早上剛澆過菜地,因此,菜苗和附近的泥土還都是濕潤的,院裡還有兩隻母雞,一隻縮在窩裡打盹,另一隻就站在院子裡不停的走動,跟巡邏一樣。地上沒有雞屎,也沒有臟東西,可見主人經常打掃這個小院。
梧桐樹長得又高又密,上麵還有喜鵲做的一個窩,樹杈上綁著粗粗的繩子,下方是個原木風的秋千,因為有風,秋千慢悠悠的晃著,太陽照出秋千的影子,恰好落在院中條直達屋門的青石板路上。
菜地、母雞、大樹、秋千,還有一口井,井邊有一張手工打造的戶外桌,桌子上放著一個笸籮,還有楚酒酒昨天剛從溪水裡找到的幾顆漂亮石子,聶白把院子好好的看了一遍,然後悲催的發現,他自己的家,都沒有這倆孩子住的地方這麼溫馨。
大隊長不把自己當外人,他推開院門就走進去了,進屋也不敲門,聶白卻沒他這麼自來熟,他隻好站在院子裡,而大隊長走進去以後,他順著半開的窗戶看進去,發現窗下有一隻小手,正在不停的寫著什麼。
一大早起來,楚酒酒就在做楚紹昨天給她出的題目,她一定要早點寫完,然後下午才能跟韓生義一起出去玩,昨天他在山上發現了一條小溪,裡麵有很多漂亮的石頭,五顏六色的,楚酒酒昨天在溪水裡泡了一天,沒怎麼看書,於是今天楚紹給她定了規矩,要求她學習完以後,才能離開家門。
她做題的時候,一旦專注起來,就看不到也聽不到外麵的動靜了,直到大隊長站在堂屋裡,喊了她一聲,“酒酒,就你在家?你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