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興華已經是強弩之末, 早些年他受過重傷,後來又一直虧空著,到這邊以後, 不僅沒有調理過,還總是受累,能堅持到現在, 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他這都不算是得病, 即使送去醫院, 大夫也沒法診治,畢竟到了這種程度, 吃藥打針都是折磨, 不如就這麼待著, 還能讓他舒服一些。
生老病死實在是太普通了,楚興華年紀本身就大了,楚立強也有心理準備。他放下了一切的事務,向上級打了報告, 上級也體諒他, 說實話,他還算是幸運的,多少軍人都是出來後隻能看見一個冰冰涼的墓碑, 楚立強還能見自己父親最後一麵,也算是老天照顧他。
寒冬臘月, 大雪紛飛, 窗外的雪花就沒停過, 屋子裡點著煤爐,卻隻能給方寸之間帶來溫熱,牆壁和地麵, 仍然在源源不斷的滲透進冷意來。楚立強脫掉軍裝,守在楚興華的床邊,他守了三天,而這三天裡,楚興華對他說過的話,比過去三十年都多。
林林總總,楚興華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所以他儘可能的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楚立強,他這輩子就這樣了,可兒子的人生才剛剛過半。他想讓自己的兒子爬得更高,也想讓自己的兒子彆再走彎路。
他的老部下、老朋友有哪些,這些人的脾性又如何,誰的身上有把柄,誰的私生活不檢點,楚興華說的事無巨細,後來,這些事情都說完了,他就變得沉默了。
看著透過光的窗戶,楚興華沉默了好長時間,又突然開口:“我對不起你媽。”
楚立強的媽媽是過去的大地主家的女兒,一輩子錦衣玉食,偶然見到楚興華,為他的器宇軒昂所折服,便求著爹娘,把自己嫁給了他。那時候的天下仍舊不太平,動亂時期走南闖北,哪是簡單的事情。她是吃不了苦的身子,卻執意要跟著他,有一年,他們到了條件惡劣的高原上,她一個沒注意,得了感冒,就這樣,人沒了。
小小的感冒而已,但在那個時候,那個條件,就是要人命的事情。
生命如此脆弱,楚立強那時候才四歲,沒人照顧的他就像個野草,楚興華怕他也跟發妻一樣輕而易舉的死掉,於是,他又找了一個女人。
他沒有隨便找,高老太太是楚興華老連長的親妹妹,老連長年紀輕輕就犧牲了,而且他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另外幾個戰士犧牲的,本來楚興華就準備替他照顧家人。自己妻子去世以後,他來到老連長的老家,看見當時才十七歲的高彩霞,發現她和她弟弟過得非常艱難,於是,他就問了她一句,願不願意嫁給他。
在那個年代,愛情是最高級的奢侈品,隻有不愁吃穿的文人們才會哀歎著寫下風花雪月,更多的人們,都在血和泥裡摸爬滾打。楚興華一直認為,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對的,直到在他失勢的那一天,高彩霞瞬間變臉,他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一個什麼樣的錯誤。
楚興華眼神渾濁,卻仍然定定的看著窗外,楚立強坐在他身邊,聽到他說的這句話,他心裡沒有什麼波動,過了兩秒,他平靜又中肯的說道:“我媽命薄,你沒有對不起她。”
說到這,他就不說了,但就算他不說,楚興華也能明白他後麵的未儘之語。
他沒有對不起發妻,他對不起的,隻有他自己。
沉沉的歎了一口氣,楚興華又說道:“等你回去,多跟楚紹說說話,他馬上就十七歲了,你們父子相離了那麼多年,身子離開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不能心離。可惜啊,我看不到楚紹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
楚立強:“彆瞎說,你的身體好著呢,等過了春節,我讓楚紹買車票過來,他現在長得跟我一樣高了,過兩年,興許還能把我超過去。”
楚立強就是在安慰楚興華而已,楚興華也聽的出來,所以,他並沒有回應,而是眼神逐漸迷離,過了好一會兒,他又突然驚醒,“瀟雨留下的遺物,我都帶來了。本來是你保管的,你被帶走以後,我就想把那些東西都藏起來,高彩霞不讓我動,我跟她吵了一架,盒子摔壞了,裡麵的東西也壞了,楚紹,給你爸拿過去,你們要好好保存,不能再摔了。”
楚興華說話已經糊塗了,楚立強靜靜聽著,等他說完,才答應了一聲。
臘月二十六,楚興華清醒的時候少,糊塗的時候多。
臘月二十七,楚興華連床邊人是誰都認不出來了。
臘月二□□雪終於停了,耀眼的太陽穿過雲層,終於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楚興華,這位勞碌了一生的老將軍,卻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楚立強的媽媽叫孟瀟雨,她死在高原,葬在高原,後來幾十年,從沒遷過墳,因為那是她的遺願,她不想在死後還到處奔波,孟家人不必講究落葉歸根,隻要還在中國的國土上,不管哪裡,都是他們的根。
楚興華清醒的時候,也說過這句話,於是,楚立強沒有把楚興華的骨灰帶回首都,雪停以後,他在附近找了一個風景還算開闊的地方,然後把楚興華埋在了下麵。
彆人以為楚興華死了,楚立強得難過上好長時間,所以都不敢來打擾他,楚立強過來的時候,自己的警衛員也跟來了,楚立強讓他去火車站看看,還能不能買到去首都的火車票,要是買不到,就問問附近的軍區,看能不能用飛機把他們送到首都周邊。
還有兩天就過年了,孤獨了那麼久,又剛剛送走自己的父親,這個春節,楚立強十分想跟自己的家人一起度過。
警衛員出去買票了,楚立強則一個人待在楚興華的屋子裡,收拾楚興華的遺物。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把表麵的東西全都收起來,然後,楚立強搬開了屋子裡的床。
那天他說的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孟瀟雨的遺物,這東西確實存在。小時候對媽媽的印象很模糊,但有個東西他一直記得,他媽媽也說過,那是他們家的傳家寶,等他長大了,就要傳到他手裡來。他沒長大,孟瀟雨就死了,那東西一直由楚興華保管,後來他娶妻生子,也沒想起來這個事,反正東西放在楚興華那裡,挺安全的。
再後來,他們全家妻離子散,楚立強徹底把這個東西忘了,直到楚興華提起,他才想了起來。
搬開床,底下是一層厚厚的灰,可見楚興華很久都沒動過這裡。下放的人是不允許私自帶違禁物品的,楚興華之所以把東西藏在這,也是怕被人發現,那他肯定不會就這麼簡單的藏在床底下,肯定還是更隱秘的地方。
楚立強找了好長時間,才發現床底下的一塊磚是鬆動的,他把磚拿走,發現裡麵有一個紅布包,吹開上麵的灰塵,楚立強把紅布包拿出來,他的動作小心翼翼,畢竟楚興華說過,這東西摔壞了,搞不好裡麵隻有幾個碎片,可拿到一半的時候,他愣了一下。
快速把紅布包提起來,楚立強展開一看,裡麵是空的。
楚立強:“……”
本來以為他爸爸是臨死才變糊塗的,現在看來,他可能早就已經糊塗了。
*
那天楚紹送完點心回來,楚酒酒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立刻飛奔下樓,問他汪爺爺吃了沒,有沒有說什麼。
楚紹:“吃了,他特彆違心的讓我告訴你,你做的點心很好吃。”
楚酒酒:“……”
臉上有點掛不住,她給自己解釋,“我今天發揮失常,你等我發揮正常的,到時候,你再送一次,讓他們嘗嘗看。”
楚紹脫下外套,聞言,他拒絕道:“要送你自己去送,我去送的話,彆人還以為是我做的,我水平可沒這麼差。”
楚酒酒:“……”
“我去送,我怎麼介紹自己啊。”
此時家裡沒彆人,韓奶奶在臥室睡午覺,溫秀薇跟韓生義都出去了,他倆說話也不用那麼小心。
楚紹:“你平時怎麼介紹,現在就怎麼介紹。過完年,你就該上學去了,難道那時候你也不準備出門?早晚要見人,你也彆擔心這麼多,不會有人對你刨根究底的。”
楚酒酒攪了攪手,感覺還是不怎麼放心,“算了,以後再說吧,再等一等……”
說完,她沒什麼精神的回去了,楚紹察覺她的情緒不太對勁,本想過去問兩句,但想了想,他沒動彈,楚酒酒情緒變化總是很快,說不定過一會兒,她就又高興起來了。
今天楚酒酒確實沒精神,不止是心情的問題,還有身體的問題,可她也沒發燒。把項鏈重新拿出來,這回她戴上,就沒再摘,給自己灌了一碗神奇之水下去,她就趴在床上睡著了,再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她聽到樓下有人激動的說:“我入選了!”
楚酒酒揉了揉眼,心想,什麼入選。
過了兩秒,反應過來以後,她瞪大雙眼,趕緊下樓,剛出自己的房門,還沒到樓梯上呢,她就著急的往下問:“什麼什麼?你入選了,團長女兒的角色你選上了?”
溫秀薇高興的對她點頭,“導演的信都送來了,他讓我初三就去製片廠接受培訓,等正月過了,就正式開拍了。”
楚酒酒一聽,立刻歡呼一聲,快速衝過去,抱住了溫秀薇,溫秀薇今天也很激動,抱著她不撒手,過了一會兒,楚酒酒發現韓奶奶沒出來,她連忙轉身,“我去叫醒韓奶奶,她聽了肯定更高興!”
楚酒酒轉身就要跑,溫秀薇原本麵露微笑,可看到楚酒酒褲子上的一點紅色,溫秀薇頓時睜大雙眼。
“酒酒!”
楚酒酒還毫無所覺,她扭過頭,不解的看著溫秀薇,“乾什麼?”
……
今天,韓家有兩件大好事,一個是,溫秀薇總算入選,從今天開始,她就是一名演員了,雖然不是正式的編製,但憑溫秀薇的本事,他們相信,她早晚都會當上正式工的!
另一個好消息,就沒法這麼大張旗鼓的慶祝了,不過,大家私底下還是悄悄的高興了一把,那就是——楚酒酒總算成為一個青春期少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