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如幕, 繁花似錦,飛雲若龍。雨聲與鳥鳴聲混在一處,滿滿地填在耳廓裡, 交織成隔絕外世的屏障。
青絨此刻正被這屏障籠罩著, 麵上是不自覺的陶醉。
她不懂什麼言靈——事實上,因為係統限製,很多關鍵詞句,傳到她耳朵裡都會被自動替換。在她的概念裡,所謂言靈,大抵就是和咒語差不多的東西。
她天生就有魔力, 咒語對她來說並不稀奇——但看在蘇涼能將咒語活用到這種態度的份上,她覺得自己或許可以饒她一命。
起碼,也要等她把咒語教給自己……青絨默默地想著,伸手接下一滴雨絲, 態度悠然。
就在此時,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意料之外的聲響。
“錚——”
一聲突兀的、清脆的琴音。
同一時間, 言靈效果結束。雨聲鳥聲倏然消失,遍地色彩褪回灰白。青絨如夢初醒地抬頭, 卻發現自己的眼睛,竟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點……
大腦後知後覺地感到疼痛。她這才意識到不妙, 慌忙低頭, 一手摸向自己的胳膊——
殘留著燙傷痕跡的手掌,感知力大大減弱。即使如此, 她也能感覺到自己皮膚上堆疊的褶皺……
這是她的身體, 但這不是她要的身體!
她的身體被換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
心頭湧上驚怒,她飛快地轉頭,這才注意到, 此時小廳裡已又多出幾人。
冷冰冰的大貓。硬邦邦的魚人。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注意到那個有著蓬蓬白尾巴的身影,青絨呲目欲裂,朝著前方猛地張大了嘴,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吼叫。
因為聲帶的損傷,這聲音尤其怪異嚇人。才剛換回身體不久的凜星被嚇得一跳,很快便又皺起鼻子,壓低肩背,衝著青絨吼了一聲。
見她還敢凶自己,青絨更是惱怒,踉踉蹌蹌地往前衝了兩步,身體忽然一個抽搐,不受控製地跌倒在地。
是那琴聲——她這才意識到。
那個琴聲不是幻覺。大貓獸人一直在彈琴。那琴音不斷地往她耳朵裡鑽,像是細細的刀片,不住切割著她的靈魂。
青絨痛苦地蜷起身體,麵上流露出恨意。一旁蘇涼見了,卻是暗暗鬆了口氣。
“可以。”她對臨戈道,“這法子有效,繼續。”
臨戈沒有回應,隻是更加快速地彈起手裡的小方琴。娜菲瞧著青絨在地上打滾的可怖模樣,卻是忍不住皺了皺眉。
“你剛才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她悄悄問蘇涼,“我們都在這兒站了這麼久,她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想起之前所見的場景,娜菲猶自感到不可思議。她和臨戈按照蘇涼留下的提示,帶著琴過來支援,誰知道一進小廳,見到的就是青絨獨自在廳內陶醉四望的模樣——當時的青絨還用著凜星的身體,真正的凜星就站在她的身後,觸碰著她的皮膚,而她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更令人驚訝的是,在幾十秒後,凜星和她順利換完身體,她竟然還是沒覺得哪裡不對。就那樣帶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站在原地,配上出神的表情,看上去可笑又詭異。
“就言靈控製麼。”蘇涼喘了口氣,回答道,“用言靈影響她的心神,也可以理解為催眠……畢竟她當時用著凜星的身體,我不想刺激到她。”
為此,她在將青絨騙出房間後,還特意甩了個“找臥底”的話題給她——她估摸著,以青絨這種惡劣的性格,肯定是不會放過這種搞事的機會的。
事實證明,她猜對了。
當然,甩這個話題出去,不光是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也是為了限製青絨的發揮。
蘇涼之前就發現了。青絨的記憶影響能力,雖然可怕,但也不是每種場合都適用。起碼就她目前的觀察來看,這能力起碼有兩個限製。
第一,青絨沒法徹底修改她真正參與的記憶。最多隻能抹去她存在的痕跡,但無法改動具體的情節。
——如果她真能做到這點的話,當初自己以“若非群玉山頭見”試探她,她隻要直接修改記憶,讓他們以為她順利背出就好了,根本沒必要大費周章去修過去的記憶。
第二,就是青絨的修改,是需要其他人來幫忙補完的。她隻會提供一個“結果”,而具體的過程,實際是由真正的事件參與者自己來腦補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並不是在“修改”記憶,而是在影響他人的認知。
……換言之,要應對她的引導,也有個笨辦法。
放棄思考就好了。
你說歸你說,我不幫你補完,那你也就等於空大了。
當然,這事說來簡單,實際做起來也不容易。畢竟青絨的語言和目光都相當具有蠱惑性。好在臨戈之前教了套糊弄學,蘇涼給出的話題又是適合糊弄的類型……
就像臨戈說的,擺好表情,裝作在聽,實際大腦放空,管你王八念經。
也是青絨得意忘形,竟也沒覺得哪裡不對,還真讓她給糊弄了過去。之後再找準機會,放一個羽人肯定喜歡的漂亮言靈,再將控製心神的言靈混在其中……
一套操作下來,直接把青絨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過副作用也有——控製心神的言靈,消耗實際比普通的環境改造還要來得大。尤其蘇涼為了等臨戈她們過來,一直努力維持著效果,這會兒疲倦感已經上來了。
“紅羽他們呢?”眼見著青絨似乎再無反擊之力,蘇涼伸手揉了揉額角,向後找了塊牆壁靠著,順口問道。
“去找那‘刀’了。”娜菲低聲道,“不確定什麼時候過來。”
“最好快點。”蘇涼蹙了蹙眉,“我估計還得把長葉的身體也給換回……!!”
她話音未落,忽感後背有什麼東西蠕動了一下,心頭一驚,忙挪了開來。往牆上一看,呼吸頓時一滯——
隻見身後的牆上,不知何時,已鑽出了好幾根黑色藤蔓!
對,鑽出——這些藤要是爬過來的也就算了,偏偏它們是從裡向外鑽出來的。配合那搖頭晃腦的動作,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那種吃水果吃到一半看到的蠕蟲……
蘇涼頓時被自己的想象搞到一陣頭皮發麻。
另一邊,凜星同樣也低呼出聲——同樣的黑藤,在地板上也出現了。正蚯蚓似地從下往上鑽。
這些藤蔓來得突然,在場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包括臨戈——她下意識地用手捏住了尾巴,琴聲頓時一停。
而是就這片刻的停頓,讓青絨抓住了機會。
隻見她惡狠狠地抬起頭來,口中突然發出一陣怪聲,幾根黑藤倏然從走廊的儘頭伸出,迅如閃電。不待幾人反應過來,已經牢牢纏住了臨戈的四肢!
“氵——”臨戈連一句臟話都沒能說完,就被那黑藤拖拽著向後倒飛出去。蘇涼見勢不妙,忙上前去追,誰知才剛到走廊口,又見無數黑藤簌簌長起,彼此交錯著,攔在了走廊之前。
蘇涼不耐煩地蹙眉,掏出匕首剛要發動言靈,卻聽身後傳來娜菲警告的叫聲。她本能地往旁邊一躲,隻聽“唰唰”幾聲響,幾根黑藤重重紮下,落點剛好是她方才所在的位置。
那些黑藤頂部尖銳,甚至將石頭鋪成的地麵都紮出了凹陷。遍體通生的尖刺更是明晃晃的,仿佛一層倒鉤。
“不能被這藤碰到。它會吸血!”凜星飛快地提醒道。之前的換身經曆讓她與“青絨”之間也產生了一定的聯係,因此一眼就認出了這種古怪的植物。
這是青絨的召喚物——誰也沒想到,都這種時候了,她居然還有召喚魔物的力氣。
蘇涼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再一看已然遍布小廳、封住所有出口的黑藤,又不由有些煩躁。就在她下一句言靈即將出口之際,卻聽另一道走廊出口外一個熟悉聲音響起:
“不詳的植物,就該枯萎!快以自己的身軀,回饋神與大地——”
隨著話音落下,攔在那處走廊口的一層黑藤飛快枯萎。幾道人影從裡麵快步走了出來。
“還好還好,趕上了趕上了!”黑烏毫不掩飾地鬆了口氣,紅羽緊跟著走進來,瞬間吸引了鐵女青絨的目光。
他在這裡,這具最完美的身體在這裡——鐵女青絨眸光一閃,索性再不遮掩,直接就朝著紅羽撲了過去!
不過她過差的視力,嚴重拖了她的後腿。讓她一來沒能直接撲中紅羽,二來,也沒能看清那個跟在兩人身後的身影——
眼前她飛撲過來,兩個羽人不約而同地往旁邊一閃,青絨一時刹車不及,直接和那道身影撞上。
那人原本是被黑烏用風托著飛的,因此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隨著青絨這麼一撞,他的身體落地,掛在身上的東西敲在地上,卻是“鐺鐺”數聲悶響。
那是金屬與地麵相擊的聲音。
跟在黑烏與紅羽身後的,正是那個栓著鐵鏈的怪物,被困在“鐵女”殼子裡的羽人長葉。
意識到自己碰到的人是誰,青絨頓時慌了,手腳並用地往旁邊爬,沒爬幾步,人就再次被狂怒的長葉按住—
長葉被困在那副軀體裡太久,早就失了神智,成了見人就吃的怪物。此刻與青絨相觸,本能地就想去咬對方的脖子。在察覺到這就是自己的身體後,渾身的殺氣更是直接爆開,摁著對方的腦袋就往地上砸!
想來在過去漫長的歲月裡,他早已認清,自己被青絨蒙騙的事實了。
趁著兩人相鬥在一處,黑烏和紅羽趕緊朝著蘇涼這邊跑來,兩邊各自確認了下彼此情況,見沒人受傷,紛紛鬆了口氣。蘇涼眉頭卻還是擰著:“臨戈被拖走了,得去找她。”
“我和紅羽去。他不能留在這兒。”娜菲立刻道,轉頭看了眼用自帶鐵手套猛錘青絨的長葉,又不忍直視地閉了閉眼。
按照蘇涼的計劃,本該是設法將長葉引來,再讓他與青絨換回身體,借此進一步削弱青絨。沒想到長葉過來是過來了,卻像是完全沒有要換身體的意思,隻顧在那邊錘人。
老實說,她很懷疑還需不需要臨戈。長葉這架勢,看著能把青絨活活錘死。
太凶殘了。
“何止凶殘。”黑烏提起這事還有點後怕,“我們都差點給他弄死。”
當時幾人分頭行動,他和紅羽是負責去找長葉的。要找他也不難,紅羽召喚出了一些植物幫忙,很快就捕捉到了他的蹤跡。
借刀殺人,很顯然,長葉就是那個“刀”——
但萬萬沒想到,這刀,他不聽人話。
黑烏兩人本以為,將他和戀人的東西拿過去,他看到之後就會恢複些神智,從而成為他們的盟友。一般戲劇裡,也都是這麼演的——但千算萬算,他們漏算了一件事。
長葉現在用的是青絨的身體。眼睛處是完全被麵具擋住的。
青絨還能勉強看到一點,他是一點都看不到。
看不到東西,自然也不會有反應。想扔給他摸都沒用,人家手上都套著鐵塊,摸不出來。
紅羽還特彆莽,對著他叫了好幾聲“珊果”。結果把人激到當場展開追殺,把兩個羽人嚇得夠嗆。
還好黑烏急中生智,甩了句“霓為衣兮風為馬”,用風將人給困住托了起來,然後就這麼一路牽著帶了過來,跟放風箏似的。
“……不管怎樣,起碼現在局麵控製住了。”蘇涼呼出口氣,“你們去找臨戈,我們在這兒繼續……?!”
她話未說完,驀地瞪大眼睛。眾人不解回頭,正見“長葉”拖著鐵鏈,從青絨的身上緩緩爬了下來,冷冷地朝向他們。
而方才被他壓著的“青絨”,卻是腦袋一歪,再沒聲息。
“什麼情況?”紅羽一時沒反應過來,“青絨真讓長葉拍死了?”
“……不。”蘇涼抿了抿唇,手中匕首一側,寒光閃過。
“是青絨為了保命,主動和長葉換了。”
就像是呼應她的話一般,原本聲勢漸息的黑藤,又集體揚了起來。
為了保命,被迫換回自己最屈辱、最難看的軀殼,這種事顯然極大地激怒了青絨。她衝著眾人無聲地張了大嘴,遍地黑藤,更加瘋狂地舞動起來。
就在此時,忽聽空中又是錚錚一陣響。
青絨被這聲音激得一陣搖晃,眾人循聲抬頭,隻見臨戈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小廳,正曲著雙腿卡在天花板的角落,粗大的尾巴向前彎曲著,正勾著那一把小方琴。
她也不看琴弦,隻防備地望著青絨的方向,伸手在琴上一撥,鏗鏘的驅魔之聲再次響起,聽得青絨一陣抽搐,連五官都扭曲起來。原本就可怕的麵容,頓時變得更加可怖。
她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徒勞地伸手想要捂住耳朵。被焊進鐵套的雙手卻連舉起都顯吃力。這個事實似乎更加令她惱怒,抬到一半的鐵手倏然轉向,忿忿地往地上一砸,發出咚咚兩聲,
仿佛是響應著她的怒氣,整個小廳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滿地屍體亂滾,黑藤如狂怒的觸手,漫無目的地朝四周抓去。臨戈一時不察,被震落在地,手中小方琴重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裂帛般的聲響。
……同時響起的還有“哢”的一聲。
相比起來要更輕,卻瞬間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琴板斷裂的聲音。
“……”
現場出現了片刻的凝固。所有選手的目光頓時都聚集在了那塊被摔壞的小方琴上。不能其他人開口,青絨已經搶先一步,狂笑起來。
因為已經被毒啞,她哪怕笑,都是沒有聲音的。隻是胸口劇烈起伏,張大的嘴巴裡發出嗬嗬的喘息,與其說是在笑,不如說更像一隻呼吸困難的青蛙。
然而她這種怪異的笑,並沒能持續多久。
因為很快,她就聽見那個獸人念了一句什麼——和那些詩句一樣,都是她聽不懂的話,如同施展法術的咒語。
而在這句咒語之後,鏘鏘的琴聲便再一次蕩起,不僅絲毫無損,相比之前,反而更加震撼有力。
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