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 藍瀚一家竟然趕在端午節之前走了,而且誰也沒去送。
一覺醒來發現人沒了的展鴒和席桐覺得中間肯定又發生了什麼事, 以至於叫藍源夫婦直接連麵子情也懶得做了。要知道, 這可是個講究禮儀的時代, 尤其是親兄弟拖家帶口的來了, 走的時候不送出去三十裡那都不好意思回來。
藍夫人這幾年大約也是憋狠了,好容易來了展鴒這麼個跟自己立場、看法都相同,並且明顯嘴嚴的已婚女性, 當天就忍不住跟她說了。
“不可能什麼好事兒都是他的, 老爺叫他自己選, 要麼官複原職, 要麼就拿了太學的蔭庇名額。”說起這事兒的時候,桌山上點的沁水冰香從香爐空隙中飄飄蕩蕩的漏出來, 藍夫人眼底就湧出一點鄙夷。
展鴒瞬間懂了, “他要了前者。”
“嗯,”藍夫人挑了一盞茶吃, 塗的鮮紅的指甲輕巧的捏著杯蓋, 在橙黃色的茶水麵上輕輕刮了幾下, 蒸騰的霧氣瞬間氤氳了她的臉,語氣說不出的複雜, “二嫂氣壞了, 昨兒夜裡兩人鬨得厲害, 今兒房裡都找不出一件完整的瓷器來。”
她忽然就替徐夫人不值。
展鴒怔了怔, 跟著歎了口氣。
藍瀚這個人, 真是……
人貴有自知之明,這麼些年下來,他未必看不透自己的斤兩,可都到了這會兒了,竟還不撞南牆不回頭。
藍軻天分有限,依靠自己的能力考入太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一旦入不了太學……藍瀚這麼一選,可幾乎是斷了兒子的前程。
權力的味道,當真可以讓人迷了心智。
兩人沉默片刻,展鴒突然問道:“徐夫人,就沒想過和離?”
這兩年倒也有不少女子主動要求和離的,雖然少,但確實有。
藍夫人嗤笑一聲,挑眉看她,“她哪裡舍得。”
簡簡單單五個字,道儘了徐夫人的處境。
徐家已然沒落,縱使藍瀚再不好,這門親事也是徐夫人高攀,若她此時和離,失去了藍二夫人這個身份,瞬間就會被從一流交際圈子中剔除!世人慣會捧高踩低,若徐夫人隻是徐氏,今日之苦來日便會十倍百倍!
娘家已經不能依靠,若是再同兒子疏遠了,她後半生可指望誰去?
再說,隻怕她跟藍瀚也還抱著點兒微弱的希望:哪怕藍源此刻說的絕情,可到底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呐,倘若日後軻兒果然走投無路,他們這做叔叔的難不成真會坐視不理?
展鴒就不說話了。
最怕的就是這樣,自己立不起來,既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又沒有堅強的內心,所以縱使家庭內實際感情早已破裂,可這些可憐又可悲的女人還是不得不堅持……
說起這事兒,展鴒就越發佩服起自家客棧裡的唐氏了。
唐氏可謂一無所有,甚至是一貧如洗,家中更是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可人家夠堅定!
見展鴒表情有些複雜,藍夫人就笑道:“你竟不必憂心這個,我瞧著席掌櫃的便是天下一等一有擔當的好男兒。”
試問還有哪個男人會跟著自家媳婦兒上廳堂入廚房的?
聽管家說,這幾日席掌櫃見天出去逛,身懷巨富卻從來不去煙花風流之所,每每回來都不空著手,有時是幾支簪釵,有時是一對鐲子、一副耳墜,又或是幾匹布,兩匣子珍珠,新出的胭脂水粉等,全是些女人家用的小玩意兒。還有一日大概是實在找不到新奇有趣的玩意兒了,他竟乾脆折了幾枝開的如火如荼的花,就這麼一路擎著走回來,插瓶後又選了兩朵好看的,替妻子簪於鬢邊……
外頭多少說笑,女人們心裡就多少酸澀,誰不夢想著有這麼個體貼細致的郎君?夫妻一體,本該是最親密的,若果然能如此,誰稀罕什麼舉案齊眉?
展鴒笑了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頭上的新簪子。這是昨兒席桐才買回來的,是用一兜兒白珍珠做了蝴蝶的形狀,觸須和翅膀連接處乃是金絲撚成一股,頂端墜了略小一點的粉色珍珠,人略一走動,那蝴蝶便像要飛起來似的。
“那是,不然我也就不跟他成親了。”
藍夫人:“……”
這天可能聊不下去了!
室內一片詭異的沉默,藍夫人不著痕跡的調整了下呼吸,重新笑道:“眼看就是端午節了,可有什麼想吃的麼?你們好容易來一趟,可得叫我們好生儘一儘地主之誼。”
展鴒就笑,“沒什麼特彆想吃的,倒是有特彆想做的。”
自打那日去做了烤鴨後,展鴒再自己動手做吃的就光明正大的多了,不過並不是天天去大廚房,畢竟忒有點兒反客為主的意思了,就是在自己院子的小廚房裡折騰,還經常分給藍源夫婦,導致後者時常有種還在一家客棧接受投喂的錯覺。
天氣漸熱,本該苦夏消瘦的,可這才幾天的,藍夫人照鏡子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雙下巴有點兒明顯了!
人到中年本就容易發福,本朝又極其推崇纖瘦嫋娜的弱不禁風之態,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調整到這般,如今眼瞅著竟要毀於一旦了!
藍夫人不免十分擔憂,私底下跟藍源說起來的時候,藍源卻笑嗬嗬的道:“你我老夫老妻了,還在意這個麼?大夫都說你產後虛弱,須得好生保養。”
藍夫人瞅了眼他日益豐滿的肚皮,繼續愁,可等著第二日展鴒帶來的那個丫頭,叫荷花的,笑眯眯送來一大盆鮮香滾辣的什麼水煮肉片來時,她又忍不住吃的汗流浹背……
原本白色的肉片都被紅彤彤的湯汁染成淡粉,夾一片按在米飯裡,晶瑩的米粒也被籠了一層紅紗。因裡頭加了好些辣椒、花椒,幾口下去嘴裡就火辣辣的起來,可藍夫人覺得自己就跟想不開似的,越吃越愛吃!
這幾日她的兩個大丫頭就差把展鴒供起來了,老遠見了就親熱的了不得,張口“展夫人”,閉口“展夫人”,當真是有求必應。自打展夫人來了之後,家裡三位主子的胃口都好了許多,如今氣色好了,肉也漲了呢!
對了,因後院時常往前頭送小灶,聽說這幾日連老爺的幕僚們來的都勤了,而且都有意無意的專挑飯點前來……
晚間藍源夫妻兩個說話,聽自家夫人說展夫人又要包粽子之後,藍源口腔內就開始條件反射似的分泌唾液。
夫妻兩人在燈下對視一眼,忽然覺得等送走了那對夫妻……他們將麵臨十分艱巨的任務:
聽說年前後欽差大人要來巡查,所以他們必須得把這幾天長出來的肉減下去!不然一個兩個吃的肥頭大耳的,哪兒像鞠躬儘瘁的模樣!
這位展夫人好似天生就帶著一股神奇的魔力:一路走來,一路催肥!
端午節麼,就要做粽子,不過如今基礎款的粽子已經不能滿足展鴒不斷進取的心了:她要做龍舟粽子。
新明州是有龍舟大賽的,她跟席桐兩個人煞有其事的還拿著新出的賽帖研究了兩天,光明正大的拿了五十兩銀子押注。藍夫人得知後半晌無言。
新明州本地有一特產紅杏,外形如杏,色豔紅,然極酸,空口難以吞咽,卻極其適合做蜜餞果子,又有人釀造紅杏果酒,酸甜可口,回味悠長。
展鴒打發荷花出去買了一簍子回來,被酸的眼斜口歪後發現肉厚核小,十分適合熬製果醬和做果乾,就開始大肆收購,預備一部分做成果醬配冰淇淋,又跟做成蜜餞的一起包粽子,另一部分剖開烘乾做成果肉,日後當零嘴兒,也算是土特產了。
龍舟粽子聽著繁瑣,其實並不算難,最難的部分也就是如何保持粽葉維持在龍舟形狀不變。
頭幾茬兒展鴒總是失敗,煮出來的粽子歪七扭八十分難看,造型很有點兒畢加索的意思,問了大樹和荷花,都說比起龍舟,更像郭先生養的那隻王八……
端午前後極其悶熱,尋常餡料的粽子吃了難免膩味,倒是各色果醬餡兒的,十分清爽可口。
原本藍夫人還笑,“往年倒是也吃過豆沙和蜜棗餡兒的,隻是這果醬的,聽著有些怪裡怪氣。”
雖是這麼說著,可她手上卻沒半點遲疑,十分信任的叫丫頭剝了一個,吃的美滋滋。
嗨,正好天熱,憋悶的很,以至於從早起就胃口不佳,這紅杏餡兒酸酸甜甜,吃後口喉舌生津,登時胃口就開了。
心滿意足的吃了一個之後,藍夫人一邊譴責著自己日漸衰敗的自控力,一邊難掩好奇的問道:“分明是熱乎的,怎的吃到口中還有些涼絲絲的?”
“天熱麼,我加了點薄荷汁兒。”展鴒道。
“可不是!”藍夫人拍手稱妙,“我就說這味兒好生熟悉,隻是一時半會兒竟沒想起來。”
展鴒又從冰塊壺裡抽出一隻陶瓶,打開塞子,從裡頭倒出來兩盞瑩綠色的紅杏酒,又略夾了一塊冰塊丟進去,笑著推給藍夫人,“越發熱了,且吃幾口酒解暑。”
說也有趣,分明叫紅杏,果皮也是紅豔豔招人喜愛,偏偏果汁卻是綠色的,瑩潤如玉。
藍夫人瞬間將那點對小贅肉的煩惱瞥到腦後,從善如流的接過,輕啜一口,眉眼都舒展開了,“薄荷!”
“這裡頭的冰塊是薄荷水兒凍起來的,”展鴒笑道,“舒坦吧?”
藍夫人身子骨恢複的差不多了,藍源卻每日大驚小怪,又不許她貪涼,搞得這幾日藍夫人每每抱怨自己都快中暑了。
正好紅杏酒度數極低,外麵的人基本上都拿這個當果子水喝,展鴒就給她將紅杏酒略在冰塊裡鎮了會兒去暑氣,又夾了一塊大拇指大小的薄荷冰塊放進去,簡直給她美壞了。
藍夫人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氣,整個人都清爽不少。她也被展鴒身上的豪爽氣息感染,左右沒得外人,索性替掉鞋履,斜靠在竹夫人身上,活像一隻被抽了骨頭的慵懶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