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晚宴之後,新娘子就從明鶴溪換成沈黛了。
方應許給沈黛外貌上施了個障眼法,腳下踩了一雙特製的木屐拔高個子,有裙擺遮掩倒也看不出來。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窗外便是方應許扮做小廝在外策應,江臨淵他們三人留在明鶴溪身邊保護她。
房內龍鳳燭劈裡啪啦燒著,謝無歧懶散隨意地靠倚在床榻上,他難得穿這樣招搖的一身紅衣,更顯得他五官俊美,好在他眉眼間有種少年鋒芒,才壓得住這樣的豔色。
“自然是等了,這一夜,必然是會有異動的。”
沈黛聞言點點頭,又忽的想到什麼:“那我們就這樣坐著乾等?”
謝無歧驀然抬頭看她,半響,他似笑非笑地問:
“不坐著乾等,你還想做什麼?”
窗戶被方應許用劍柄推開一條縫隙,臉色陰沉的方應許幽幽道:
“謝無歧,我們這是在除祟,彆借機欺負沈師妹啊。”
沈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隨後才回過神。
洞房花燭夜,不坐著乾等,那就自然隻有洞房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沈黛急忙解釋,“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演戲,得要演全套,否則若是被魘族看出我們是假的,今晚豈不是白等了?”
“哦——”
謝無歧意味深長地感慨一句。
“那來吧。”
謝無歧表情坦然,沈黛倒不知為何有些彆扭起來。
她按下這點古怪的情緒,按照前兩日打聽來的步驟依次進行。
“先是交杯酒——”
謝無歧與方應許兩人仔細查看了酒杯,酒中無毒,兩人這才讓酒碰了碰唇。
“再是同心結發——”
沈黛拿著剪子,隨意剪了幾根,十分湊合地將兩人的頭發塞進一個荷包裡。
謝無歧倒是拿著那荷包端詳許久,似乎覺得還挺漂亮,隨手收進了自己的乾坤袋中。
“最後是剪燭。”
這是洞房前的最後一個儀式,剪燭是為了讓龍鳳燭燃得更加長久,若能燃到天明,寓意新人可以白頭到老,恩愛不離。
前麵的步驟都沒有什麼出現什麼異樣,沈黛還以為自己是多此一舉了,正要隨意剪一刀走完流程,忽然察覺到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謝無歧也從床上坐起。
“不對。”
兩人幾乎是同時捂住口鼻,後退一大步。
這龍鳳燭的味道不對!
龍鳳燭已在屋內燃了足足一個時辰,沒有任何能令人察覺的異香。
若非沈黛剪燭時湊近撥動,根本不會嗅到這一絲不屬於蠟燭和香料的味道。
但現在反應過來已經太晚,沈黛眼前一黑,腳下仿佛踩空,驟然跌入一個未知的空間——
*
耳畔嗩呐聲突兀響起,吹的是迎親曲,嘹亮熱鬨,喜氣盈盈。
沈黛發現自己似乎是坐在一個狹小的轎子裡,晚風吹動紅轎簾子,可見外麵月黑風高下,四周飄蕩著黃紙漫天。
既是紅事。
也是白事。
沈黛忽然想起來,這是她剛剛穿書來時的那一夜,她被人糊裡糊塗地送上花轎,等反應過來時,一群舉著火把的人已經將她摁進了四四方方的棺材裡。
她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觸到身旁冰涼的屍體,頓時頭皮發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百年恩愛雙心結,千裡姻緣一線牽。”
“應是三生緣夙定,漫教相敬竟如賓。”
伴隨著周圍此起彼伏的賀喜聲,她眼前的一切光線都被剝奪。
咚咚咚。
是棺材釘一個一個沒入的聲音。
“合棺——”
“大吉大利——”
黑暗吞沒一切,卻放大了人所有敏銳觸覺。
沈黛知道自己在撞棺材板。
那時她怕極了,像發了瘋一樣,不停地撞,發現自己隻是個五歲的小孩子,是絕無可能撞開的,又愣住,旋即開始大聲哭嚎。
她一開始還不敢大聲哭,怕身邊那具冰冷的屍體突然詐屍。
可在黑暗狹小的棺材裡關得太久,她又覺得,詐屍也好,總之不要讓她一個人在這裡憋屈又恐怖的死掉。
但這一次,她身旁的屍體就真的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沈黛覺得自己在裡麵待了很久很久,漫長得她哭累了,撞累了,就連指甲也在棺材蓋上磨得血肉模糊,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極大的怨氣。
——為什麼她要遭受這種事情?
——為什麼她總是這樣倒黴?
——為什麼每一次彆人就不會遇見這樣倒黴的事情?
沈黛仿佛被一種黏稠的怨恨拉扯著往下墜落,密不透風包裹著她的所有想法,令她除此之外再沒有餘地去思考彆的。
怨恨。
不甘。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一切交織著不斷發酵,蠶食著她所有的思想。
在這種瘋狂的下墜之中,沈黛似乎察覺到自己已經快要觸及最深的底端——
哢嚓哢嚓哢嚓。
像是木頭被人生生掰斷的動靜。
“沈黛——!!!”
這一聲,讓墜入深淵即將窒息的沈黛,仿佛浮出水麵,驟然呼吸到了一大口空氣。
棺材被人掀開。
月光映了進來。
“沈黛!醒醒!你沒事吧!你清醒一點,這裡是魘族製造的夢境!”
“咳咳咳咳——”
沈黛猛烈咳嗽了幾聲,腦中一陣缺氧的嗡鳴,半天才緩過氣。
“你說,什麼?”
謝無歧也沒想到魘族竟如此狡詐。
為了不讓人發現,對方沒有直接顯出真身引人入夢,而是將自己的發絲融入蠟燭燭芯,發絲燃燒時散發的氣味也可作為媒介,織造幻境。
“這裡隻是你記憶中防備最薄弱的地方,魘族的一縷神魂侵入你的識海,通過蠶食你的恐懼和憤怒壯大自己,從而占據你的身體,吞噬你的修為,將你由內而外的啃食乾淨。”
謝無歧說到一半,看到沈黛臉色比剛才更差,還以為她是在害怕,又轉而道:
“不過魘族高攻低防,一旦被察覺,也不難鏟除,隻要……”
“隻要拔除夢境之中的,引起我心境動搖的核心所在,就可以了,對吧。”
沈黛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因為她前世,就是死於魘族之手。
她環顧四周,果然是她當初記憶裡的模樣,當初她就是因為被釘入棺材留下的陰影太深,才想著自己必須要去純陵十三宗,必須修仙,否則在這個世界她必死無疑。
“……對。”
謝無歧忽而有些心虛。
畢竟眼前這荒野墳塚,合葬棺材,也是他記憶中的一部分。
若說沈黛要拔除的,那就隻有——
“謝師兄,我還沒問你呢,魘族入侵修士的識海,複刻記憶織出幻境……你又為何會出現在我的幻境之中呢?”
謝無歧一僵,剛要胡扯一個借口,卻見那烏發紅嫁衣的小姑娘反應過來,從棺材裡幽幽爬出,伸手揪住謝無歧的衣擺袖子。
“還有,你為什麼也穿著喜服?”
……沉默。
……沉默是今夜這傻逼魘族織出的傻逼幻境。
剛才她受魘族影響沒有發現,此刻棺材掀開,旁邊空空蕩蕩,除非沈黛是個傻子才想不明白——
謝無歧之所以能出現在這裡,全都是因為他和沈黛的記憶重合了。
他就是當年那個家裡實在是給得太多了,導致沈家見錢眼開的族長毫不猶豫地讓沈黛與他結冥婚的早亡小少爺!
“就是你對不對!!”
沈黛跳出棺材,要不是情況不合適,她都想衝上去揍謝無歧一頓了。
“是我是我——”謝無歧哭笑不得,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暴露身份,“怪我不該瞞著你,等我們從這裡出去以後,再任憑你處置行不行?”
沈黛自然知道輕重,隻是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拔除夢中核心之物便可破除魘族幻境,可現在我記憶中的你,已經變成你本人,那我們要怎麼出去?”
這倒確實是個問題。
“還有,我幻境中的核心之物是你,如果說我們兩人的幻境重合,那麼你的核心之物,又是什麼呢?”
謝無歧似乎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我應該……沒有那種東西,這裡是我一切記憶的起點,在這棺材之前的記憶,我全都遺失了,如果說我真有什麼恐懼——”
謝無歧忽而自嘲一笑。
“那恐懼的應該是我本身吧。”
再沒有什麼,比一睜開腦海裡一片空白,不知來處,不知自己是誰更可怕的事情了。
沈黛也是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直覺告訴她應該寬慰對方一二,但她又總是笨嘴拙舌,不像宋月桃那樣總能說出合適的寬慰之語。
“沒關係。”沈黛忽然握住他手,“隻要識破這是魘族幻境,就沒什麼可怕的,除了這個辦法,我們還可以直接找出藏在此處的魘族,殺了它便是。”
小姑娘眉眼稚氣,嘴上雖然說著打打殺殺,卻很難讓人覺得她凶狠。
謝無歧被她這樣拐著彎寬慰,唇邊浮現出一個極淡的笑意。
“好。”
沈黛見他恢複平日精神,放心下來,但讓她犯難的事情又來了。
找出魘族說著容易,但幻境逼真,真要找起來,她甚至可以從這裡一路找到幻境中的純陵十三宗。
魘族會藏在哪兒呢?
“幻境再真,不過是陣法化就,想要找出幕後操縱之人,也並不難,隻要——”
“入陣,破陣。”
說著,謝無歧轉身抬手,頃刻之間將方才那口棺材炸得粉碎。
他這一擊不僅炸飛了那棺材墳塚,還掘地三尺,炸出泥土中一個散發著渾濁霧氣的陣眼法器,源源不斷地為這幻境提供著力量。
沈黛也是見過世麵的,一眼認出這是魔修的手筆。
可魘族的幻境,怎麼會有魔修的法器?
但不管怎麼說,魔修的東西,對沈黛來說十分專業對口,她前世逃命那半年時間,睜開眼閉上眼都在和魔修纏鬥,這雖說是個罕見的上品法器,但隻要她和謝無歧合力,應該還是能封印住幾刻……
她正擼起袖子準備衝,就見謝無歧走到了那法器麵前,然後抬腳——
哢嚓!
上品魔修法器。
直接碎了。
沈黛:!?這東西是這麼容易碎的嗎!
謝無歧唇畔含笑,仿佛沒察覺到碎裂的法器正釋放著狂躁的魔氣,換做普通人,光是這魔氣便能傷得人遍體鱗傷。
他卻如沐春風,還能慢條斯理的挪開腳,徒手從那法器之中,挖出了藏在地底的魘族。
“用這等劣質品,也想困住我嗎?”
那魘族全然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成這樣,她看著眼前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卻仿佛眼看到了什麼地獄惡鬼,嚇得渾身打顫,不住地問:
“你是誰……你是誰!你不是普通修士,那法器是魔修的法器,你怎會……你到底是誰!?”
少年修長五指掐著那魘族的脖頸,像拔蘿卜那樣將她從地裡拔了出來。
“我是你祖宗,所以你這破銅爛鐵才困不住我,懂嗎?”
謝無歧笑臉盈盈,說出的話卻格外欠揍。
“在太琅城作亂的人就是你吧,那些新娘去哪兒了?你怎麼會有魔修的東西?嗯?”
“魔修……魔修……啊啊啊——!我不能說!不能說!”
這魘族女妖忽然發了狂似的,癲狂嚎叫起來。
“顧郎!我要見顧郎!還差一對新人,就差最後一對新人我就能見到我的顧郎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殺我,我、我隻是想見我的夫君啊——”
那魘族女妖血淚如珠,十指嵌地,哭嚎聲淒慘之極。
謝無歧回頭看了眼沈黛,本以為會看見她於心不忍的模樣,卻見沈黛隻是微微蹙眉,麵上有悲憫之色,卻並不妨礙她上前輕聲對那魘族道:
“彆嚎了,你不掙紮,待會兒送你走的時候你還能少遭點罪。”
魘族女妖:……
謝無歧:……
見謝無歧略顯訝異地看著她,沈黛歪歪頭:“怎麼了?”
“你……不聽聽她為何要專殺新婚夫妻?或許另有隱情呢?”
沈黛反而奇怪地看著他:
“殺人需要什麼隱情呢?哪怕她有再淒美的愛情故事作為動機,也並不妨礙我替那些無辜死去的新娘新郎殺了她吧。”
謝無歧垂眸想了片刻,似乎被她點醒一般,半響道:
“也對。”
眼看自己這出戲並未達到預計效果,那魘族女妖又慌忙上前要去抱沈黛的大腿。
當然,被謝無歧一把就摁了回去。
“不不不不——不要殺我,我對你們還有用處!這位女修,對,就是你,我、我見過你,就在燭龍江,我在你的夢中看到你師尊冤枉你了對吧,你放過我,我便可以將我的這份記憶交給你去與他對峙……”
沈黛一怔。
說著仿佛是怕沈黛不相信,她立刻張開水幕,開始回放自己的記憶。
這並不是她捏造的幻境,水幕中的視角從沈黛從燭龍江滿身傷痕上岸開始,再到沈黛重傷暈厥。
她躺在江岸,虛弱至極的身體被江水一遍遍衝刷,最後懷中被她緊緊護著的那塊燭龍麟便這樣隨著江水被衝走。
謝無歧在一旁盯著那水幕,仿佛要將那水幕看出一個窟窿。
他忽然沒什麼情緒的開口道:
“現在就殺了你,有你的內丹,也一樣能窺探你的記憶。”
“不不不不——”
那魘族女妖嚇壞了,口不擇言。
“我還知道一件事!魔修與你們正道有勾結,修真界有內奸!留下我,我可以幫你們引出內奸,我——”
謝無歧與沈黛聽了她這話頓時精神一震,沈黛還要再仔細追問,誰都沒料到的一幕發生了。
那已被謝無歧踏成碎片的法器忽然凝聚起最後一股力量,碎片化作鋒利刀刃,瞬間貫穿魘族女妖的身體。
滿臉驚惶恐懼的魘族女妖麵色灰敗,轟然一聲,化作了滿地齏粉。
灰燼之中隻餘半顆內丹,散發著幽幽淡紫光芒。
沈黛抓起那餘下的半顆內丹探查,裡麵儲存的全都是一些記憶,有那些被她蠶食的新郎的回憶,還有她自己,以及與沈黛有關的那部分回憶。
幻境破碎,四周大霧升起。
等到霧氣散去之後,謝無歧和沈黛回到了明府的洞房之中。
“方師兄——!”
沈黛第一反應,就是立刻翻窗而出,去找外麵戒備的方應許。
索性方應許並沒有在婚房中待多久,看起來並未深陷幻境,現下魘族女妖死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
“謝師兄,那你在這裡照顧方師兄,我去叫其他人。”
謝無歧點了點頭。
傳訊仙符需要反應時間,現在外麵估計還有個魔修同夥,這時候便不能再計較彆的事情,人越多他們勝算越大。
沈黛立刻馬不停蹄地朝前院飛身而去。
月下宅院深深,明府各房都禁閉門窗,不敢在外行走。
也因此,一個穿行在宅院之中的身影,便格外的引人注目了。
“宋師妹——”
沈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宋月桃身後。
她腳步凝滯,背影忽而僵住。
“你剛才,在和什麼人說話?”
半響,宋月桃轉身回眸,仍是平日那副笑意淺淺的模樣。
“小師姐,不是約好你們在洞房替嫁嗎?夜色已深,你為何要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