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與姚國誠頓時警醒:“你是說,熊成鋒殺了人?”
趙向晚點頭:“對!”
熊成鋒整個人麵埋下趴在地下,拚命扭過臉來看趙向晚:“你胡說!你胡說!老子就是綁架了湛曉蘭,想問問我兒子的下落,哪裡就成殺了人?”
夜風吹來,趙向晚仿佛聞到風中的血腥味。
埋在地下的屍骨,終於等到見天日的這一天。
五福路派出所的公安乾警忙碌了一整夜,從熊成鋒家的後院挖出大袋屍骸,其中有五個頭顱。
五條人命!案件惡劣,迅速上報市局、廳局,五福派出所頓時出了名。
這是重大殺人案!
熊成鋒、熊母全被帶回市局,立案審訊。
消息傳開,回到市局重案組的趙向晚頓時被簇擁包圍。
許嵩嶺笑容滿麵,一臉驕傲:“一出手就是大案,出息、有出息。”
剛調到重案一組的高廣強目光裡帶著絲羨慕:“趙向晚,你幫姚國誠立了件大功。我估計,等功少不了。”他還有幾年就退休,也希望能夠立個大功啊。
劉良駒接過趙向晚遞過來的照片,親了一口自家小妞妞的周歲照,鄭重其事地放回錢包,笑嘻嘻地說:“我家小妞妞這回也算立功了。”
何明玉、朱飛鵬假意生氣:“這麼有意思的事怎麼沒叫上我們兩個?這幾天咱們組裡也沒什麼事。”
許嵩嶺橫過來一眼,這兩人立馬笑了起來。
朱飛鵬說:“喂,趙向晚,以後有這麼刺激的事情一定要叫我,我保護你!”
何明玉抬手捶了趙向晚一下:“你說你,膽子怎麼那麼大?一個連環殺人犯,你意敢用假照片騙他!”
眾人的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許嵩嶺板起臉教訓趙向晚:“麵對這些窮凶極惡的罪犯,我們也要保護好自己。你這回兵行險道,抓住熊成鋒渴望生子的心理,誘他交代湛曉蘭的去處。如果不是他現在身負數條人命,死刑跑不了,那等他放出來,你的人生安全就會受到威脅。以後……”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把這話說出了口:“不要太拚!一切以安全為上。”趙向晚的審訊能力太強,但這種能力會讓她與罪犯正麵相抗,也會讓對方對她印象深刻。
對一名公安乾警而言,被罪犯記住,並不是件好事。
趙向晚聽到了許嵩嶺對她的擔憂,心中溫暖,微笑點頭:“記住了,師父。”
聽到她喊自己“師父”,許嵩嶺心情頓時變得美好起來:“你記得就好。以後審訊你不要總衝在前麵,有什麼需要做的,交代朱飛鵬、劉良駒他們去。人多,不容易被盯上。”
被點到名的朱飛鵬、劉良駒和其他重案組成員同時立定:“是!”
朱飛鵬嚴肅不了兩秒,又開始擠眉弄眼:“趙向晚,你怎麼知道熊成鋒執著於兒子?又怎麼知道他殺過人?”
考驗來了!
每次審訊完畢,趙向晚都得琢磨如何把讀心術和微表情行為學結合起來。如果能夠讓重案組的人接受,那就說明她那一套是科學合理的。
趙向晚的目光移向角落。
感受到趙向晚的視線,季昭站了起來。他將重案組的小黑板搬到中央,拿起粉筆站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
陽光從窗戶透過來,在地麵投下斜斜的格子。
季昭衣袖挽起,容顏昳麗,光是站著,便似一幅美人圖。
重案組成員一時之間都停下嘰嘰喳喳,目光注視在季昭身上。
季昭已經習慣眾人的注視,眸光似星,認真地看著趙向晚。
【你要講解嗎?你說,我來畫。】
趙向晚腦海中響起季昭的聲音,少年獨有的聲線,清潤、乾淨、陽光。仿佛初夏午後,燦爛盛開的桔梗花。
趙向晚衝季昭微微一笑,點頭道:“好。”
轉過頭來看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趙向晚將自己整理好的“微表情行為學理論”講述出來。
“熊成鋒頭發很長,下垂遮住眼睛,審訊時低頭斜向看著桌腳,極少抬頭,遇到問題閃爍其辭,這說明他的內心有很多秘密。”
“報告!”一聲響亮的報告聲打斷趙向晚的話,所有人都看向站在門口的年青警察。
黃毅一身製服,右手平展置於右眉處,標準的舉手禮,眼中閃著興奮的光彩。
許嵩嶺不認識他,看一眼高廣強。
高廣強微微搖頭。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確認這是張新麵孔之後,許嵩嶺眉毛一擰:“你是?”
黃毅挺起胸膛:“五福路派出所刑偵中隊,黃毅。”踏入市局刑偵支隊重案組的大門,黃毅的臉龐在放光,這可是他此生夢想之地!
許嵩嶺“哦”了一聲,看一眼趙向晚,意思是:來找你的?
不等趙向晚開口,黃毅大聲道:“報告許隊,熊成鋒殺人案已經上報市局,我今天是過來移交案子的。”
其實案件已經非常清晰,隻是細節處還需要核對,五福路派出所開挖出五具骸骨之後便按照規矩上報市局,市局再報省廳,今天黃毅過來與市局重案組對接。
許嵩嶺點點頭,這個案子歸重案組接手,黃毅繞路到重案一組,顯然是衝著趙向晚而來。
果然,黃毅笑著對趙向晚說:“我剛剛和組那邊移交了所有資料,正好聽到你的聲音,就過來旁聽一下。”趙向晚的聲音清冷而平靜,就像是六月炎天拂過的清風,黃毅在走廊裡第一時間便辨識出來。
許嵩嶺沉吟片刻,點頭道:“那你進來吧,正好我們在分析案情。如果趙向晚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可以補充一下。”
黃毅乖乖坐下,像個小學生一樣專心聽講。
市局辦公樓是單麵走廊式建築,重案一組的辦公室位於走廊東頭,麵積很大,足有八十多個平方米。書桌、鐵皮文件櫃和綠植沿牆擺放,中間放著張大會議桌,方便日常開會討論。
眾人圍坐在會議桌,移動小黑板擺在北麵,季昭與趙向晚並肩而立,麵向眾人。
身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季昭容顏太盛,自帶光環,黃毅感覺有些被眩到,連著眨了兩下眼睛。
趙向晚看到黃毅一臉驚豔的模樣,眉眼微彎。季昭有自閉症、語言障礙,卻能迅速融入重案組,既和季錦茂的財力與熱情有關,也和他的長相有關。
漂亮的人,總能令人心情愉悅。
趙向晚繼續剛才的彙報:“觀察熊成鋒的外貌與行為舉止,鷹鉤鼻,鼻尖下垂呈明顯彎鉤,一笑便嘴角斜向上方,雙眼皮,眼白微黃,瞳仁很亮,被審一天,連主審警官都疲憊不堪,他卻絲毫不顯疲態。這代表,此人精力彌散、體力異於常人,對世間規則沒有畏懼感。”
隨著趙向晚的講述,季昭拿起粉筆在黑板上開始描畫。
黑色為底、白色為筆,不過是一鉤一劃,鷹鉤鼻、深深的雙眼皮、邪魅笑容……一個桀驁不馴、陰沉凶猛的形象便出現在黑板上。
看到黑板上的頭像,黃毅張大了嘴,脫口而出:“就是他!”
黃毅看向季昭的眼神變得不一樣。先前趙向晚將季昭帶到派出所,讓他畫像的時候,黃毅還覺得有些可笑——這年頭,畫像師在公安係統算是個新鮮事物,都不是科班出身,繪畫基礎差,有些畫像師畫出來的人像連親媽都認不出來。
可是等季昭畫的人像一出來,黃毅就驚呆了:畫得也太好了吧!哪怕沒有學過繪畫、沒什麼藝術細胞,黃毅也能看得出來這個畫師水平不一般。
就憑著這一張畫像,吉祥飯館大廚一眼認出,再順藤牽瓜迅速找出熊成鋒,如果不是季昭的圖唯妙唯肖,恐怕熊成鋒的抓捕還要耗費一些時日。
可是那一次看到畫像的震撼感,遠不如這次強。
季昭用的是粉筆!一支粉筆!
他筆走如飛,輪廓、草稿都不打,徑直在黑板上塗塗畫畫,不過幾分鐘,一幅人物素描圖便現於眼前,傳神至極。
黃毅轉過頭,壓低了聲音,自來熟地問朱飛鵬:“哥們,你們這個畫像師是從哪裡挖來的?”
朱飛鵬咧嘴一笑:“他可是天才畫家,我們哪裡挖得來?”
“天才,畫家?”黃毅重複著這話,感覺信息量巨大,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開始打聽起。
何明玉“噓——”了一聲。
朱飛鵬立馬閉上嘴,黃毅也不敢再問,兩人同時抬頭看著站在前方的趙向晚。
趙向晚表情嚴肅:“遇到這種精力旺盛的嫌疑犯,熬審根本無效。”說完,她掃了黃毅一眼。
黃毅心中一突,感覺自己被她看穿。他與姚國誠審了熊成鋒七個小時,其實也存著消耗對方體力的目的,沒想到把自己熬得眼圈發青,熊成鋒卻精神百倍。
朱飛鵬忍不住提問:“難道就因為他精力好、模樣凶,你就認定他有殺人嫌疑?還有,你怎麼就知道他想要兒子?”
趙向晚指著熊成鋒的眼睛和嘴:“審訊時,我留意到熊成鋒單眼微眯、單側嘴角上挑,這代表輕蔑。一個嫌疑犯,證據確鑿被警方抓捕,為什麼他敢於露出這樣輕蔑的表情?”
朱飛鵬反應最快:“他犯的事,比警方現在訊問的,嚴重得多。”
趙向晚讚許點頭,再一次看向黃毅:“黃師兄,你有沒有注意到,當姚警官問他事發當日在做什麼時,他的態度是緊張,還是輕鬆?”
黃毅努力回憶:“嗯……我記得他當時態度很散漫,還反問我們,他到底應該在做什麼。”
“對!如果他殺人搬屍,他絕對不可能如此輕鬆。因此我判斷,湛曉蘭沒有死,她隻是在昏迷中被帶走。為了印證我這個判斷,我陡然發問,你還記得吧?”
黃毅當然記得。當時他還覺得小師妹膽子太大,明明隻是個旁聽的學生,卻敢越級發言。要不是姚警官脾氣好,恐怕早就把她趕出審訊室了。
“人類最真實的,不是語言,而是微表情。那是人遇到刺激時的第一神經反應,是一種無法真正控製的生理反應,以微妙的形式,通過麵部表情、肢體語言、聲音等展現出來。”
來了來了!朱飛鵬坐直了身體,整個人都來了精神。趙向晚的這一套微表情理論,用在審訊過程中讓嫌疑犯無處躲藏,聽著就來勁。
“我問他,湛曉蘭還活著,對不對?他當時是什麼反應?雙手猛地下垂,瞳孔一縮,一臉震驚,這說明……我說對了!”
趙向晚學著熊成鋒的動作,戴著手銬的手抵在額頭,突然放下,雙目圓睜,嘴唇也不自覺地窩了起來。
整個屋子裡,高廣強資格最老,他當了二十多年刑警,抓捕、審訊過無法犯罪分子,聽到這裡也連連點頭:“對,這個表情代表的是驚訝。”
趙向晚繼續說話:“湛曉蘭還活著,所以熊成鋒神態很輕鬆。對他這種坐牢是家常便飯的人來說,隻要人沒死,他就不怕。他不認罪,誰能定他綁架殺人?用他的話來說,最多就是偷了七百塊錢、一口拉杆箱,拘留幾天就能出去。”
停頓片刻,趙向晚冷笑一聲:“所以,我們必須打消他關幾天就能出去的念頭!就算是冤枉,也得把偷盜財物上升到千元以上。”
聽到這裡,黃毅狠狠地一擊掌,讚了一句:“妙啊!”雖然當時他並不知道趙向晚為什麼要把湛萍家失竊的七百塊說成千塊,但審訊室裡養成的好習慣讓他配合默契。
“熊成鋒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因此才出言發駁,正好,承認入室盜竊、拿走拉杆箱,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絲動搖。當初設置了一些問題,觸及到正確答案時,他的微表情會有變化,比如挑眉、瞳孔擴大、鼻翼微張、呼吸粗重、額角冒汗等等。”
黃毅聽得目眩神迷。
不過就是一個照麵,就能看出這麼多?恐怕這些表情動作微小到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到吧?而且,如果遇到的嫌疑犯經驗豐富老道,反偵查手段一流,都會儘量控製麵部表情。這些所謂的“微表情”在人臉稍縱即逝,很難把握住吧?
趙向晚聽到他心中疑問,點頭道:“沒錯,微表情在人臉停留時間有的隻有0.1秒,肉眼很難看到,需要精力高度集中才能捕捉到。”
季昭抬手在黑板一側刷刷幾筆,畫出人在緊張、恐懼、忐忑時的表情,眾人集體“啊”了一聲,“對對對,其實這個表情我們也在一些嫌疑犯臉上看到過,隻是消失得太快,當時沒有在意。”
趙向晚給大家科普了一下之後,繼續講述案情。
“確認過湛曉蘭在熊成鋒父母手中,黃師兄立刻去調熊成鋒的戶籍檔案,以為可以迅速找到住址。可是我留意到,熊成鋒的眉梢舒展、嘴角上揚、整個人向後一靠,這說明……”
何明玉迅速接上:“輕鬆!”
趙向晚衝她輕輕一笑:“對,輕鬆。可是這個反應不對,說明我們的方向雖然正確,但不知道在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熊成鋒不怕我們查?因為他有信心我們找不到他父母的住址。熊成鋒開麵的已經有五年多,先後和十幾個女性發生關係,怎麼就沒有一個知道他父母住在哪裡?這不正常。”
黃毅被她的話所吸引,不自覺地重複:“對啊,不正常。檔案裡熊成鋒的父母在貴省,不可能千裡迢迢把湛曉蘭送過去。如果他父母就在星市,他為什麼要這麼躲閃?”
趙向晚回答:“作案者有個心理特點,他們總想為自己尋找一處退路、一塊淨土。對熊成鋒而言,他父母就是退路。退路捂得如此嚴實,他犯下的事情絕對不小!”
黃毅問:“所以,你猜他殺了人?”
趙向晚點頭:“一切隻是猜測。我也是到了油鋪溝,魚塘邊一棟孤零零的院子,腦子裡不知道怎麼冒出一句,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許嵩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所以,你就詐了熊成鋒一句?”
趙向晚:“對啊,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說完這句話,感覺熊成鋒的母親忽然屏住呼吸,暗夜裡急速加快的心跳,讓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這個熊成鋒,一定殺了人!”
朱飛鵬還是不明白:“好,就算你無意戳中熊成鋒殺人埋屍,但總不能無端猜測他想兒子想得發瘋吧?誰告訴你的?”
趙向晚胸有成竹:“湛曉蘭這個案子,我之所以會插手,是因為她男友賈俊楠拜托湘省大學偵探社的顧之光,顧之光再找到我。抓捕熊成鋒的那兩天,我雖然在學校上課,但顧之光一直在調查熊成鋒,他心細、腿勤,走訪了熊成鋒單位的同事,上至交通運輸公司的領導,下到宿舍樓的阿姨,全都問了個遍,掌握不少他的個人信息。”
趙向晚那琥珀色的瞳仁裡,閃著智慧的光芒。即使漂亮如季昭,也掩不去趙向晚的熠熠神采。
“熊成鋒今年30歲,20歲入獄年,23歲出獄,先在工地乾了年,四年前買了輛麵包車跑出租業務。他平時喜歡吆五喝六地喝酒,對女人來者不拒,按理說應該早已成家立業,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單身。顧之光找人打聽過,熊成鋒有過婚史,結婚年卻沒有生下一兒半女。他與吉祥飯店的老板娘勾搭過一段時間,據老板娘所說,熊成鋒看著威猛,實則床上功夫一般,時間不長,根本就沒辦法儘興。老板娘的丈夫受過暗傷,本來想著找熊成鋒借個種,沒想到好了個月,根本就懷不上。”
高廣強道:“哦,熊成鋒身體有問題,沒辦法讓女人懷孕。”
朱飛鵬不認同:“湛曉蘭不是懷了一個嗎?”
何明玉橫了他一眼:“湛曉蘭年青、身體好,也許身體特殊,容易懷孕。古代有些大戶人家,如果男主人生不出娃,就會想辦法到民間找些好生養的年青女子,有的還真就能生。”
趙向晚打斷大家發散的思緒:“我問過湛萍,湛曉蘭的確懷過一個孩子,但那個時候熊成鋒不肯認,逼她落了胎。熊成鋒折騰了這麼多年沒有孩子,一定會非常渴望有個孩子。熊成鋒年輕時玩心重、不在乎,但到了一定年齡父性覺醒,想要個孩子的心思會非常急切。他摸到湛萍家把湛曉蘭擄走,要麼是想繼續和湛曉蘭歡好,說不定兩人身體適配性好,能夠再生一個;要麼就是恨她拿掉孩子,一心想要囚禁報複。”
聽到這裡,所有人都明白過來。
“渣男!湛曉蘭懷上的時候他不珍惜,還逼她打掉,再在知道自己生不了,還好意思報複?!”
“他想生就生,根本不管湛曉蘭是不是同意,果然……一點法律意識都沒有。”
“這種人,就該吃槍子兒。”
“人啊,對事物的珍惜程度與得到的難度成正比。得到越艱難,才會越珍惜,唉!”
趙向晚道:“我先前也隻是一個模糊的想法,但在和熊成鋒溝通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了他對孩子的渴望,便試探著用孩子來誘惑他,沒想到他果然上當了。隻能說,是他內心的貪婪作祟,才會被我騙到。”
“好!”朱飛鵬站起身,大力鼓掌,“趙向晚,乾得漂亮!”
所有人都鼓起掌來。
黃毅豎起大拇指:“小師妹,我服了,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