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梁成洪的麵, 譚學儒開始詳細描述殺人的過程。
兩人深夜相見,月光下譚學儒看到魏清婉身上的歡好痕跡,羞憤交加的他追問對方是誰, 魏清婉堅決不肯說出梁成洪的名字,成功激怒譚學儒, 最終引發殺身之禍。
魏清婉到死,都沒有想到口口聲聲說愛她、舍不下她的小男人會殺死她。
到底是因為想拆散女兒與譚學儒, 還是被女兒與譚學儒的恩愛纏綿刺激到,想要展示與驗證女性魅力, 魏清婉這才親身上陣勾引,隨著她的死亡, 成為一個永遠的謎。
但是,有三點是可以肯定的。
——因為貪一時歡娛,魏清婉下不了決心分手,半夜與譚學儒幽會;
——因為害怕與譚學儒交往一事被女兒知道, 魏清婉被迫與梁成洪發生關係。
——因為低估人性之惡, 魏清婉即使脖子被掐,也嘴硬堅持分手。
以上種種, 埋下禍根。
殺人、埋屍……梁成洪如墮惡夢,麵如死灰, 頹然坐倒, 一時之間不知道身在何處。
人生沒有後悔藥, 一切都無法重來。
魏清婉失蹤案順利偵破,重案組的總結大會的氣氛卻略顯沉重。
始於性、終於性, 這一樁因□□之戀而引發的殺人案,讓重案一組的年輕人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倒是高廣強年長見得多,輕鬆一擺手:“唉, 男女之間這點子事,不知道引發過多少血案。我曾經經手過一個案子,丈夫搶劫入獄,妻子另結新歡,但是出於道義,再加上孩子還小,便沒有離婚。丈夫出獄後,一開始還感激妻子不離不棄,可是等發現妻子出軌之後,一怒之下把妻子殺了丟在鐵軌上,還試圖栽贓妻子的情人,當時我們查了好久。要不是情人不具備作案時間,恐怕還真可能被栽贓成功。”
許嵩嶺點了點頭:“這個案子我也記得,挺離奇的。”
朱飛鵬來了興致:“老高你給我們說說,有多離奇?”
高廣強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案情:“那個時候我還在五福路派出所,轄區內有一個妻子受不了丈夫的家暴,多次離家出走。每一次妻子離家出走,丈夫就會報警,害得我們到處幫他尋人。雖然明知道是這樣,但職責所在,隻要他報警,我們還是得出警。
最後的一次,丈夫再次報警,我們以為又是同樣的戲碼,我當時還教訓了他幾句,要他珍惜妻子,好好對她。既然不想離婚那就不要計較過去的事情,兩個人好好過日子。
可是等到我們找到人,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哦,不對,其實不是一具完整的屍體。我們當時趕到現場的時候,屍體早就碎得不像樣子,鐵軌旁邊到處撒得都是,血肉模糊,很嚇人。”
朱飛鵬好奇的是高廣強怎麼判定是他殺,而非自殺:“妻子被長期家暴,終於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臥軌自殺也有可能嘛。”
高廣強:“是,當時我們派出所的同誌也以為是自殺,畢竟這個女人我們比較熟悉,經常嚷嚷要去死。不過……後來我們整理屍塊的時候,發現一個疑點。”
“什麼疑點?”
“死者的鞋子沒有找到。”
“鞋子?鞋子可能在路上走丟了,也有可能被撞的時候飛出去了。”
高廣強連連搖頭:“不,死者穿了雙藍花尼龍襪,後跟處有磨爛痕跡,可是前掌處沒有破損,這與其自殺行為不相符。”
朱飛鵬等人聽得入神。
如果是自殺,那女子應該穿著鞋子。就算心慌意亂半道上走丟了鞋子,穿著襪子走路,那前腳掌也應該有磨損痕跡,怎麼可能隻有後跟破了呢?明顯是死後被人拖拽所致。
高廣強臉上帶出一絲自豪:“有了這個疑點,此案定性為謀殺,然後再開始從死者周邊的社會關係開始調查,這才把凶手抓捕歸案。”
朱飛鵬這人向來熱情,鼓起掌來:“老高心細如發,成功揪出真凶,厲害!”
趙向晚聽得眼睛亮晶晶的,刑偵手段不僅僅有訊問,還包括物證勘驗、屍體勘驗、人身檢查等等,自己的讀心術能夠派上用場的,隻有審訊這一環節。如果想要成為一名出色的刑警,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高廣強成功讓大家的興致高昂之後,重案組開始複盤譚學儒一案。
“趙向晚,你怎麼會想到讓譚學儒、梁成洪對質?”
聽到許嵩嶺的詢問,趙向晚垂下眼簾,思索片刻後抬起頭,聲音清晰而緩慢:“朱師兄審訊時,把握住譚學儒話語中的漏洞,引他說出幽會地點,並成功通過微表情觀察,挖出魏清婉埋屍之地。隻是我們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是因為半道上被梁成洪逼jian,引來殺身之禍。”
聽到這裡,何明玉心情沉重:“魏清婉,死得冤枉。”就算她為了拆散女兒與譚學儒,勾引玩弄譚學儒,也不至於要讓她死。男女之間的情.事,誰占便宜誰吃虧?誰也說不清楚。
趙向晚繼續說:“挖出屍體之後,譚學儒突然進入解離模式,這種心理狀態下,想要攻破心防,讓他說出實話,難度變得很大。”
聽到“解離”這個詞,朱飛鵬衝趙向晚豎起了大拇指。朱飛鵬當時在負責審訊,的確感覺到譚學儒變了個樣子,先前還有羞愧、有激動、有煩躁,可是自從頭顱被挖出來之後,他突然變得冷靜無比,很難對付。
“這個時候,抓住他的內心最深處的需求,就成了關鍵所在。”趙向晚目光中閃過一道光彩,讓她看上去有一種奇特的魅力。
似寶劍出鞘,冷硬、帶著銳利鋒芒;
如晚霞漫天,耀眼、映著萬道霞光。
眾人的目光都被趙向晚所吸引,就連最沉穩的高廣強,都不自由主地屏息凝神,豎起耳朵傾聽她的每一句話。
“譚學儒內心最深處的需求,是什麼?”
“性?其實並不。譚學儒前後與多名女子發生關係,他在這方麵很有經驗。真正缺乏性.愛的,是魏清婉,她守寡多年,一旦突破那一層自我約束,反而欲罷不能。”
“愛?也不是。譚學儒談過幾個女友,虞初曉對他至今依然念念不忘,女人對他的愛慕,他也不稀罕。”
朱飛鵬插話:“他想要錢吧?他想在這個城市安家,想要一份穩定工作、一套住房,還有多多的錢。”
趙向晚“嗯”了一聲,“從譚學儒的幾次戀愛經曆,我們大致能夠猜出,他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渴望通過婚姻改變命運,他之所以和虞初曉談戀愛,是因為虞初曉家庭條件好,家裡隻有獨女,如果結婚就能安下家來。”
何明玉哈哈一笑:“這不就是吃軟飯嗎?”
趙向晚繼續分析:“對,就是吃軟飯。可能社會上大多數人認為男人應該強大,成為女人的依靠,所以覺得吃軟飯丟男人的臉,但我卻對男人吃軟飯沒有惡意。如果說,譚學儒愛虞初曉,兩人婚後互敬互愛,譚學儒提供情緒價值,虞初曉提供物質條件與穩定生活,未嘗不可。”
許嵩嶺看一眼趙向晚,有點腦殼疼。他這個小徒弟思想和旁人不太一樣,難搞。先前阻止她和季昭談戀愛,就是覺得男人應該成為女人的依靠,像季昭這麼一個從小自閉的男人,根本不可能保護她。可是向晚對巧秀說了什麼?
她說她不需要彆人保護!
女人如花,需要男人細心嗬護,怎麼就不需要人保護了?
唉!向晚太過獨立、冷靜、堅強,和普通女性不一樣,將來的人生道路不好走。
作為一名刑警,許嵩嶺經手過太多案件,受害人女性居多。這個世道,女性是弱者。向晚想要突破世俗眼光,太艱難。
現在你聽聽她在說什麼——男人吃軟飯也能理解?想到這裡,許嵩嶺的目光準確找到坐趙向晚身後的季昭,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不滿意的冷哼。這小子有福氣,向晚竟然對他青眼有加。
許嵩嶺的不滿心聲太響太亮,趙向晚想要忽視都很難,隻得看一眼許嵩嶺,歎了一口氣:“師父,我說得不對嗎?”
許嵩嶺被趙向晚點名,隻得暫時放過季昭,繃著臉說:“挺對,你繼續。”
【小子,趙向晚把你護得真緊,可惡!】
趙向晚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吃軟飯的男人,內心最渴望的是什麼?是尊重。他希望被人尊重,希望被平等對待,希望女人真心愛他。如果這份尊重沒有得到認可,內心產生不平衡,隻需要一個鄙視的眼神,便足以讓他崩潰。”
眾人若有所思。
劉良駒皺著眉毛說:“我們以前偵辦過一個案子,入贅的女婿把妻子一家,包括丈母娘、老丈人、妻子、妻妹全部殺光,連兩個孩子都沒有放過,滅門慘案,審訊時他曾經說過,妻子一家人對他非打即罵,農活、重活都是他,還不讓他吃飽飯,因此懷恨在心。動手的那天,他乾了農活餓著肚子回家,到了灶房丈母娘卻咒罵他不配吃飯,他當時操起菜刀就砍,殺紅了眼。按照向晚你剛才分析的,就是被尊重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長久心理失衡所致。”
高廣強長歎一聲:“唉!世人皆平等,還是得尊重他人。很多人看不起吃軟飯的男人,言語、行動間的不尊重很常見。可是,偏偏是這種尊嚴被人踐踏的人,神經特彆敏感,一旦觸發,可能就會做出令人發指的事情來。”
趙向晚道:“對,我們在省機械廠詢問梁成洪的時候,他交代在晚上與魏清婉發生了關係。這件事情,就是觸發譚學儒凶性大發的點。如果要打破他的解離狀態,隻需要從這個地方入手,就能突破,讓他憤怒而失去理智。”
在譚學儒看來,他不畏懼世俗眼光,不嫌棄魏清婉年紀大,心甘情願做她的地下情人,一腔真心與她交往,這是一種偉大的情懷與犧牲。可是她卻將自己的尊嚴踩在地上踐踏,不僅背著他找備胎,甚至敢和彆的男人歡好後再來找他!
憤怒讓他心理扭曲,這才釀成悲劇。
同樣的,隻要利用好他這個心理需求,讓梁成洪出現在他麵前,讓他內心更加不平衡——她就為了這麼個東西,拒絕我?
再加以適當引導,就能誘他說出真相。
眾人唏噓之後,都對趙向晚年紀輕輕卻如此洞察人心而讚歎不已。
“向晚,你今年才十九吧,怎麼就把戀愛男人的心理把握得如此精準?”
“對呀,你連戀愛都沒談過呢,沒想到卻懂得很。”
“天賦異稟啊,向晚。”
許嵩嶺瞪了眾人一眼:“向晚小時候吃的苦頭多,所以學會了看人眼色。你們要是和她一樣長大,也會這麼懂人心。”一句話定了性,讓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趙向晚抬頭看著許嵩嶺一眼,喉嚨口仿佛被什麼堵住,酸酸澀澀的情緒湧上來,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能夠看透人心,是因為被雷劈出來的讀心術,這個特殊能力不能告訴旁人,所以她努力用微表情行為學來遮掩。
現在許嵩嶺一句話把她的讀心術定了性,讓她曾經惶恐的心落到了實處。再也不用擔憂被人發現異能,因為師父說了,她之所以懂人心,是因為從小生長環境惡劣,學會了察言觀色。
這個說法卻讓她瞬間有了安全感。
季昭坐在趙向晚身後,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抬起左手輕輕放在她頭頂,溫柔地撫摸著。
小雲雀乖乖地蹲在枝頭,黑豆眼睛左看看、右瞅瞅,忽然跳到草地,叼著一朵粉色小野花飛到空中。
【不難過,送朵小花給你。】
暖意讓趙向晚心情很放鬆,她嘟囔了一句:“不是真的,不要。”
季昭聽到她的話,明顯呆了呆。
小雲雀傻乎乎地叼著那朵小花,半天才張了張嘴,小花掉落在草地上,花瓣一片一片隨風飛起。
小雲雀四處瞅了瞅。
哪來的風?
他的世界,一直都隻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彆人不知道,但是向晚能夠看到這個世界。
曾經狂風暴雪,向晚知道。
曾經雲雀艱難飛翔,向晚知道。
她的到來,給他的世界帶來陽光,風停雪住。
她讓他的草地積雪消融,鮮花盛開。
可是,向晚說:這不是真的花,她想要真的。
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內心世界的一朵鮮花,怎麼才能真正送到向晚手中?
有風吹來,季昭陷入沉思。
季昭的手依然停留在趙向晚頭頂,被許嵩嶺看到,眉毛一皺,低聲喝斥:“季昭,把你的手放下去!”
一旦陷入沉思,季昭根本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音。
趙向晚看到那朵掉落草地的小花,眉頭微皺。季昭的內心世界開始起風,這代表他情緒不穩定。
趙向晚低下頭,讓開季昭的手。
季昭的手依然懸留在原處,一動不動,他的眼睛開始變得黯淡無光,焦距變得很遙遠。
很久沒有看到季昭這個樣子,許嵩嶺有點慌,趕緊閉上嘴,緊張地看著趙向晚,用嘴型問:他怎麼了?
趙向晚轉過身,專注地看著季昭。
季昭的手懸停在半空,小雲雀也停止動作,呆愣愣地站在草地,小眼睛盯著在空中飛舞的花瓣,半天沒有說話。
趙向晚抬起雙手,溫柔地托住季昭的左手腕。
做慣農活的手,掌紋繁雜,指尖皮膚略顯粗糙,但卻穩定、有力、溫暖。兩人肌膚相碰,有熱度自趙向晚的指尖傳到季昭細嫩似瓷的掌根。
季昭的眼睛忽然有了焦距,認真地看著趙向晚。
【起風了。】他的聲音裡透著一絲委屈、一絲疑惑。
趙向晚點頭,順著他的話:“是啊,怎麼起風了?”
雲雀扇了扇翅膀,再一次叼住一朵藍色的小花。
【我要把花送給你。】
【你不要。】
【你說這不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
這是第一次,季昭意識到他內心世界與真實世界有區彆,這讓趙向晚有些激動。如果能夠讓他清楚地知道,什麼是真實世界,讓那隻小雲雀走出那個封閉的小世界,季昭的自閉症是不是就能好起來?
趙向晚轉過頭對何明玉說:“師姐,幫我到外麵采一朵小花來。”
何明玉摸頭不知腦:“什麼花?”
趙向晚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欣喜:“什麼花都可以,隻要是花就行。”
何明玉應了一聲,從椅中站起,快速跑出辦公室。
重案組這一堆人,都一頭霧水地等著。
許嵩嶺剛才被季昭的反應嚇到,也不敢再訓他。好不容易季昭在重案組的表現越來越靈泛、越來越像個普通人,可不能再讓他變回原來自閉症的狀態啊。
何明玉很快就跑回來,右手拿著一朵紅色的石榴花。
趙向晚接過她遞過來的石榴花,托在掌心,舉到季昭麵前。
“看到了嗎?這是一朵何師姐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石榴花,看得見、摸得著,花會開、會謝,會結果子,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