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看清楚了,這是個很瘦的男人,個子不高,穿一件白色T恤,一條米色長褲,乾淨清爽,右手推著個行李箱,應該剛出差回來。
【顧文嬌胳膊帶傷,她丈夫的手卻死死握著,沒看到她眉毛、眼睫因為疼痛而顫抖嗎?恩愛,恩愛個屁。】
喬醫生觀察仔細,性情耿直,有點意思。
喬醫生結了帳,獨自離開,經過樊弘偉這一桌時,不知道為什麼停下腳步,皺著眉、耐著性子再看了一眼顧文嬌。
顧文嬌坐在桌邊,胳膊依然被樊弘偉捏著,疼痛得近乎麻木。她的眼神有些迷茫,顯然已經習慣逆來順受。
樊弘偉好不容易裝出深情的模樣,準備在三醫院門前生意最好的飯館演一出恩愛夫妻的戲碼,卻不料被這個冷眉冷眼的喬醫生打斷,心裡不舒服,手中力道徒然加重,痛得顧文嬌叫出聲來。
樊弘偉聽到她的痛呼聲,這才意識到下手太重,忙笑著拍了拍她胳膊,殷勤地幫她盛雞湯:“來來來,餓了吧?工作一整天可不是累了。你們在醫院工作的人啊,都辛苦,來,喝口雞湯補補。”
顧文嬌根本沒有心情喝什麼雞湯,正要開口說話,喬醫生站在旁邊說了句:“這麼熱的天,喝雞湯,你是巴不得顧醫師中暑吧?”
樊弘偉沒想到會遇到這麼個沒禮貌的喬醫生。
他是個粗人,在與文化人打交道的過程中發現,文化人最要麵子、最怕衝突。三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是文化人,素質相對也高,看到夫妻之間恩愛,最多就是開開玩笑,絕對不會站在一邊冷嘲熱諷。
他斜著眼睛看一眼喬醫生,眼中精光一閃:“你是哪個?和我老婆是不是很熟?熟到什麼地步?”
這話一出,近乎挑釁,聽得顧文嬌心中一突,害怕丈夫對喬醫生不利,慌忙說話:“這是眼科的喬漠醫生,我,我和他不熟。”
樊弘偉冷哼一聲:“哦,住你家樓上的那個外國來的醫生對吧。我說他怎麼在這裡陰陽怪氣的,原來你們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啊……”
喬漠家境良好,在國外讀的書,行事向來隨性。他作為人才引進省三醫院以來,說話直,脾氣不好,得罪不少同行。不過他向來隻對病人、病情感興趣,獨來獨往不愛交朋友,對旁人的議論根本就不在意。
聽到樊弘偉意有所指,喬漠的脾氣上來了,將行李箱放旁邊一放,大聲說:“你這個同誌到底是怎麼回事?沒看到顧醫師疼得眼瞼都在顫抖嗎?她明顯胳膊有傷,你為什麼總撿她痛處捏?受了傷不能喝雞湯這類發物,你不懂,難道顧醫師也不懂?我好心提醒一下,怎麼就成了陰陽怪氣?!”
眼見到喬漠像個愣頭青一樣跳出來指責自己不愛護老婆,樊弘偉怒火中燒,衝曹得仁使了個眼色。
曹得仁早就蠢蠢欲動,接受到大哥的信號,一拍桌子便站了起來,右手食指定定地指向喬漠的鼻子:“哪來的狗東西,敢對我大哥指手畫腳。不要多管閒事,給老子滾!”
喬漠年近四十,至今單身,情商在醫院那是出了名的低。
病人害怕,可憐巴巴地問:“喬醫生,我的眼睛會不會瞎?”
喬漠看一眼檢查報告,冷冷回一句:“你再不注意休息,瞎是遲早的事。”
有大領導得了角膜炎,同行為了表示鄭重特地請他會診,喬漠一點麵子也不給:“屁大點的事,彆找我。”
有好心大姐給他做介紹,他全程盯著人家姑娘的眼睛看,大姐問他感覺怎麼樣,他的回答讓人氣個半死:“好像有點先天弱視,需要及時就醫。”
這麼一個旁若無人、專注眼科的專業醫生,難得幫顧文嬌說一句話,沒想到被個地痞樣的曹得仁指著鼻子罵,喬漠直脾氣發作,眼睛一抬,銳利而冷硬。
“還沒哪個病人,敢讓我滾。我看你眼睛充血,有高血壓吧?你食指、中指指節紅腫,彎曲困難,尿酸是不是有點高?我建議你多喝點啤酒,最好再加點羊肉一起吃,這樣死得更快!”
喬漠這一開口,周邊人都知道要糟。
喬漠醫生懟起人來,那可是全科室無敵。不管是多大的領導、多厲害的專家,要是惹毛了喬漠,他可是六親不認的主兒!
曹得仁腦子不太好使,聽喬漠說了那一通,一片迷糊:“什,什麼高血壓,老子好得很!”
旁邊一陣哄笑聲響起,曹得仁才反應過來喬漠是在罵他,心裡一慌,曹得仁拿起啤酒瓶子,狠狠將瓶子在桌上一砸,碎片橫飛,隻剩下一截瓶頸,在夕陽光照下閃著尖銳的寒光。
他將尖銳部分對準喬漠,終於找到一點自信,痞裡痞氣地叫喊起來:“敢和我作對,你嫌命不夠長吧!”
喬漠不慌不忙彎下腰,從行李箱的側邊口袋裡掏出一把鋒利尖銳的手術刀,熟練無比地執在手中。
喬漠環顧四周:“你們都看清楚了啊,是這個高血壓患者拿著破啤酒瓶威脅我在先,我為了保護自己,隻好拿我吃飯的家夥,在我熟悉的領域動手。眼球穿通傷或眼球破裂傷、虹膜根部離斷或者虹膜缺損超過一個象限的、外傷性視網膜脫離或出血、外傷性黃斑裂孔……這些都屬於輕傷二級,再考慮到我是自衛,法院應該不會把我怎麼樣。”
手術刀閃著寒光。拿著手術刀的手,穩定而冷靜。
一大堆醫學術語名詞,聽得曹得仁眉毛直跳,拿著啤酒瓶的手開始哆嗦,一時之間不知道是應該拿著瓶子捅死眼前這個討厭的家夥,還是應該乖乖地把手上的瓶子收起來,免得不一留神被他捅傷了眼睛。
樊弘偉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喬漠是個難纏的家夥,曹得仁不是他的對手。
他笑著站起身,抬手將曹得仁拿啤酒瓶的右手向下壓了壓。曹得仁趁勢垂下手,不再做出攻擊的動作。
樊弘偉眼睛看著喬漠,聲音和煦輕鬆:“喬醫生,一場誤會,我不是醫生,不知道天熱受傷不能喝雞湯,是我考慮不周,多謝提醒。您要是吃好了飯,我就不留您,有機會再來登門拜訪。”
樊弘偉的笑容愈發和煦:“還得感謝喬醫生的科普,今天我才知道,原來……眼球穿通傷、眼球破裂傷隻構成輕傷二級!”
了解樊弘偉的顧文嬌全身一顫,雙手開始哆嗦,恐懼感席卷全身。
【這個畜生,這個畜生,他記恨上了喬醫生,不會要動手打他吧?我是個罪人,是個罪人!我這是要害了喬醫生嗎?】
喬漠的態度明顯和緩下來:“你知道就好,以後對顧醫師好一點。”說罷,冷哼一聲,右手手腕一翻,便要將手術刀收起來。
喬漠剛剛低下頭,忽然聽到顧文嬌痛苦的叫聲:“不要——”
不要?不要什麼?
喬漠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帶起,橫飛出去。
手中一空,手術刀被人奪走,眼前一道白光閃過!
顧文嬌開始尖叫:“住手!住手!”
胡愛玉急衝過來,也大聲叫嚷攔阻:“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趙向晚與季昭一直躲在啤酒箱之後觀察眼前這一切,根本沒有料到事情的發展走向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樊弘偉嘴裡安撫喬漠,可是等喬漠收回手術刀,他出手了。
樊弘偉幼時習武,學的是南拳。南拳動作緊湊,手法多變,短手連打,攻擊迅猛,不出手則矣,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勢。
習武之人與普通人之間,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樊弘偉快如猛虎,一個錯步便來到喬漠麵前,雙手不知道怎麼一搭一掀,喬漠那上百斤的身體就飛了起來,整個人後背朝下,躺倒在地。
樊弘偉左膝壓住喬漠,右手扣住他手腕,隻不過一個巧勁,就把手術刀奪下。食指與中指夾住那鋒利的刀刃,貼近喬漠的眼睛。
冰冷、鋒利的刀片貼在眼皮之上,帶著森森寒意。
想到剛才樊弘偉剛才所說的話,喬漠心如死灰。眼球穿通傷、眼球破裂傷隻構成輕傷二級——這人想要刺瞎自己的眼睛!
一個眼科醫生,眼睛就是他的生命。
如果被樊弘偉傷害,喬漠畢生所學、畢生夢想,全都歸零。
什麼還世人一片光明,什麼把所學貢獻給我的祖國和眼科醫療事業,全都完了!
喬漠不後悔出言幫助顧文嬌,他隻恨自己輕信了樊弘偉。
——這個母親被無辜殺害的可憐姑娘,怎麼就嫁了這麼個無恥之徒?
旁邊人的驚呼、尖叫忽然間響起,喬漠卻覺得一切都那麼遙遠。他緊閉雙眼,放棄掙紮,若是樊弘偉刺瞎他眼睛,那就與他不死不休!
樊弘偉看著手底下喬漠的模樣。雖然放棄了掙紮,眉眼間卻滿是倔強,仿佛在告訴他:你可以用武力征服我的身體,但卻永遠也征服不了我的心。
身體雖弱,傲骨猶在。
喬漠的倔強,成功激發出樊弘偉體內的凶獸,他冷笑一聲,右手指尖微微一抖!
“老子倒要看看,你有多傲!”
恰在此時,一米高的啤酒箱忽然被人撞倒。
“轟!”地一聲,無數空啤酒瓶從箱中滾落,墨綠色的玻璃碎片迸裂飛散,現場一片混亂。
樊弘偉一個愣神,正對上站在啤酒箱之後的趙向晚、季昭。
季昭那張漂亮得有些過分的臉龐,讓他一眼驚豔的容貌,突然出現在麵前,樊弘偉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重案組的人怎麼在這裡?他們看到了什麼?】
【如果沒有警察,老子傷了喬漠,最多隻是個打架鬥毆,何況刀在他手上,隻要咬死是誤傷,再找人疏通疏通,什麼事都沒有。可是現在警察是目擊證人,我如果現在動手,那就是故意傷人,脫不了罪。】
【這漂亮小夥怎麼出現在這裡?他旁邊那個女警察眼睛像淬著刀子,什麼路數?】
隻不過是一閃念的功夫,樊弘偉迅速有了決策,哈哈一笑,將手術刀收回,不再壓住喬漠,長身而起。
喬漠逃過一劫,反應迅速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發現露在外麵的小臂有碎玻璃劃傷的淺淺傷口。他苦笑一聲,拒絕了同事要攙扶的好意,拖過行李箱,卻站在飯館門口,沒有離開。
樊弘偉衝他擺擺手:“喬醫生,您走好。以後可彆隨便拿手術刀出來嚇唬人。”說罷,他將手中的手術刀一甩,準確丟進角落的藍色垃圾桶裡。
食客們麵麵相覷,都不敢胡亂開口說話。
【這人有功夫在身,不好惹。】
【秀才遇到兵,有禮說不清,喬醫生這回也是踢到了鐵板,差點眼睛被捅瞎了。】
【顧文嬌怎麼找了這麼個武夫?動手的樣子像要殺人一樣,好嚇人!先前還覺得她丈夫客氣有禮貌,沒想到……唉!】
胡愛玉原本以為店裡要出人命案,嚇得魂飛魄散。看到樊弘偉放過喬漠,暗自慶幸,拿著笤帚過來準備清掃地麵到處散落的啤酒瓶碎片,看到喬漠不言不語不離開,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她走到喬漠跟前,好意提醒:“喬醫生,您先回去吧。”
何必為了不相乾的人,和樊弘偉這樣凶悍的人過不去?現在好不容易有警察出麵,他的行為有所收斂,不走難道還想留在這裡和他打一架?
——可是,這些話她不敢當著樊弘偉的話說,隻能衝他擠了擠眼睛,試圖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喬漠越過她的頭頂,看向顧文嬌。
這個一直執拗尋找殺母凶手的同事,讓同樣執拗的他有了一份同理之心,隻是平時沒什麼來往,一直沒機會說上話。
“顧醫師,你胳膊上有傷,得清淡飲食,不要吃發物。”
【肯定是被這個武夫打的!顧醫師真是可憐,可惜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唉!】
顧文嬌被他這一眼看得心驚肉跳,根本不敢與他視線相對,抬手揮了揮:“多謝,你回去吧。”
【完了,今晚回家免不了一頓打,樊弘偉這個畜生越是看著平靜,背地裡越是狂躁,怎麼辦?怎麼辦?】
喬漠聽不到顧文嬌的心裡話,隻以為自己今天有心想幫她說幾句公道話,沒想到被她丈夫全方位碾壓,有點受挫,垂頭喪氣地“哦”了一聲,看了趙向晚、季昭一眼,扯了扯嘴角,以示謝意,這才離開。
他這一走,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唯有顧文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剛才啤酒箱子撞倒,露出趙向晚的身形,顧文嬌便有些緊張。趙向晚今天過來調查詢問的時候,叮囑過她不要告訴樊弘偉,那自己到底要不要和她打招呼?
隔壁桌有藥房同事,說不定有人看到了警察來找自己,雖說何明玉、趙向晚當時穿的是便裝,但張英華向來話多,說不定早就把這事傳出去了。如果讓樊弘偉發現自己欺騙他,恐怕又是一場禍事。
趙向晚聽到了顧文嬌心中所想,眸光一閃。
她推倒裝啤酒空瓶子的箱子,是為了救喬漠一隻眼睛。
樊弘偉見過她,知道她是重案組的人,隻要她一現身,謹慎的樊弘偉絕對不敢當著警察的麵捅瞎喬漠的眼睛。
可是現在,自己的現身讓顧文嬌感覺到了恐懼,這是趙向晚始料未及的。
趙向晚還沒有采取行動,樊弘偉已經提著一瓶啤酒走到趙向晚與季昭麵前:“真是有緣呐,昨晚剛見過,今晚又再見到。一回生二回熟,今天怎麼也不能放你們走,來來來,一起坐下來喝灑酒如何?”
樊弘偉轉頭對正在打掃衛生的胡愛玉大聲道:“換張大桌給我們,剛才喝得不痛快,這回我請客,請這兩位年輕人……”
他忽然湊近季昭臉龐,目光閃動,滿是戲謔:“不知道這位小兄弟,姓甚名誰,在哪裡高就?”
趙向晚正要說話,忽然感覺到胳膊一陣刺痛襲來。
側過頭一看,這才發現左邊臂膊上方插了一塊巴掌大小的墨綠色玻璃碎片,鮮血自襯衫滲出,浸潤開來,腥紅一片。
剛才推倒啤酒箱時,啤酒瓶碎片飛濺,應該是那個時候被刺中。
自小在農村長大,受傷對乾慣農活的趙向晚而言習以為常——插秧時打赤腳被螞蝗叮、割稻時被鐮刀割、打豬草時被尖銳葉片劃拉出血……
但自從上了大學、尤其是進重案組之後,趙向晚被保護得很好,受傷這件事變得非常遙遠。此刻發現玻璃碎片紮傷胳膊,趙向晚第一反應不是害怕、擔憂,而是疑惑:我受傷了?